遥远的湖中传来回应“乐家平和地,七月夜流风,如此风雅之地风雅之时,林公子何苦作那凉薄人需知他乡遇故知,该是人间至乐事。”
随着这声清雅的回答,一具瑶琴如小舟,穿过寂静的燕青湖,出现在林苏和风舞的面前。
舟上当然是柳天音。
柳天音面对风舞微微一笑,盈盈一鞠躬“柳天音见过风少阁主”
风舞的眼睛微微一亮“柳天音,莫不是大苍京城天音坊乐动天下的天音小姐”
“乐动天下,从来都只有乐圣圣家,小女子岂敢劳少阁主如此高评”
她这一回答,印证了她的身份。
风舞回礼“天音小姐过谦了,天音坊以姐姐之名为名,大苍顶级文豪、王公贵族莫不以亲闻姐姐一曲为毕生之幸,姐姐乐道之高,风舞虽身在燕青湖,亦是如雷贯耳”
两个乐道奇女子一见面,相见恨晚
林苏在旁边似有冷落之嫌,然而,谁人又知他的心弦悄然拨动
柳天音是天音坊的人。
很少有人知道她是天命道门的人。
更加没有人知道天命道门,又是什么样的道门
毕玄机有过一个极为狂野的猜测,天命道门其实是圣殿的一个隐秘机构。
专门为圣殿去办一些圣殿不方便办的事情。
林苏一听这个猜测,就信了三分,因为他知道圣殿这样的殿堂,是需要这样一个隐秘机构的。
后来,随着他对天命道门的了解,随着他与柳天音的几次交锋,他对毕玄机的判断,信了七分。
而今夜,这猜测的可信度到了九分
为何
因为她出现在燕青湖
燕青湖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湖,它,基本上等同于乐圣圣家后花园里的鱼池。
陌生人是不能进入燕青湖的
而如果天命道门是圣殿的机构,那才叫一切顺理成章
柳天音是圣殿的人,圣殿的人到任何一家圣家,都是回农村老家
那么,风舞不认识柳天音,在他眼皮底下片刻时间完成了从“萍水相逢”到“相见恨晚”的全过程,是不是真的呢
林苏笑了“少阁主,我得走了”
“走”风舞有点吃惊“晚宴都准备好了。”
“还是且待他日吧”林苏道“我与天音小姐有约在先,欲去趟东南佛国。”
“去东南佛国却是为了何事”
“去拜访一位佛门大贤”林苏言。
风舞沉吟半响“此去东南佛国,亦是万里行程,我之九音鼎,颇有赶路之奇效,如两位不弃,风舞送你们一程如何”
林苏目光投向柳天音。
柳天音嫣然一笑“风少阁主有此美意,岂能拒之小女子与少阁主同修乐道,一见如故,刚好可以多交流交流。”
风舞脚下的小舟一变而成大船,柳天音脚下的瑶琴直接收起,上了她的船。
大船贴水而行,片刻间浮光万道,穿空而起。
破入云层的瞬间,一声轻吟,大船之上八根壁柱亮起,宛若客厅。
一张茶几凭空出现,茶几之上,茶壶煮水,香气四溢。
柳天音怀抱瑶琴,含笑而坐“刚才小女子遥遥闻一惊世曲,却是远隔百里无法察之真谛,不知能否有幸再次闻之”
风舞微微一笑“我这九音鼎有记录之功,如果林公子不反对的话,让柳姐姐欣赏欣赏也是不妨的。”
林苏澹澹一笑“此曲颇为凄苦,并非此良辰美景该奏之曲,天音小姐有兴,自可闻之。”
柳天音道“小女子身为修乐之人,但有妙曲即是良辰。”
那就妥了
经典名曲二泉映月经九音鼎的加持,真正如泣如诉
曲中与命运的抗争,更加悲怆动人
九音鼎化的舟,速度变慢了,不再轻快
天空不再是星光弥漫,而是漫漫雨夜
圣宝九音鼎似乎真正激发了这首名曲的内核,牵引了文道伟力
风舞眼中,无限悲凉
一曲终了,外面浓得看不见星光的夜幕慢慢分开,凄凉的乐声还在夜幕下回荡
风舞一缕声音悄悄传向柳天音“身处逆流下,苦苦求生存,有错否”
她说的似乎是刚才的乐曲,刚才曲中的那个折竹为胡、剪马尾为弦、以生命抗争的那个瞎子,但又似乎另有所指
这天地间,长期身处逆境,苦苦抗争的人,又何止那一个瞎子至少还有面前的这个他
柳天音没有回答,但她的目光移向了船边的林苏
风舞再道“柳天音,你执天命,但你未必知人命。”
柳天音头未回,头发都未动,一缕声音回传“你知人命”
风舞道“我亦不知,但我知道处于他这种处境之下,他所做的任何事情,都只是求生本能,任何人与他换位而居,所作的选择只能与他一般无二,包括我风舞,也包括你柳天音”
短短两段话,宣告林苏一开始的判断是正确的。
风舞认识柳天音,而且知道她的根脚。
柳天音传音“所以你今日以九音鼎送我们万里穿空,并不单纯”
“是”
“你欲以乐圣圣家为赌,为他站台”
“我只是一个少阁主,我没有资格以乐圣圣家为赌”风舞道“但我可以以自己为赌我赌他的存在,不会让这个混账世道变得更坏”
柳天音久久沉默
终于,她轻轻吐出口气“风舞,你终于还是站队了,我也不知道应该欣慰还是痛惜但我要告诉你,天命已变”
“天命已变是何意”
“意思是,他的天命之罚现阶段已不会出现,因为他已非乱局之中的那颗变子,我们此行,就是去寻找那颗新的变子”
风舞心头大浪翻滚
她今日的离家而出,与他们同行,是她人生中最艰难的决择,一旦踏出这一步,后果注定难测,风波之大,乐圣圣家根本承受不起。
但她也说了,她不代表乐圣圣家,她只代表她自己
如果真有天命之杀,站出来阻止天命之杀的人,只是她风舞
该承受代价的,也只是她风舞
她的决绝,她的心性,她的立场,她的站位,都是秘密。
这秘密,在柳天音面前现露无遗,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个巨大的震撼,林苏不再是天命之下的牺牲品,他的路已经改道,柳天音没有杀他的理由。
两女肚皮里面的官司,两女神识间的交流,林苏不是神,他也不知道。
但他也有触动
触动就是九音鼎
九音鼎外的流光,在旁人看来是圣光,而在他看来,除了圣光之外,还带着时空法则的玄机
其实所有的文道圣宝,都带有时空法则的玄机。
李归涵的道玺,万里穿空一瞬间
墨青的量天尺,不以速度见长,但依然是万里穿空仅一刻
这九音鼎,也不以速度见长,但它依然能够搅起时空漩涡
时空法则,时间为尊,空间为王
天道之下,七法三百规,时空居七法之二
文道高居五道之首,就是因为文道到了后期,文道伟力之中蕴含一丝时空法则
林苏的元神长居时空长河,接触的理论高深莫测,但那只是理论。
九音鼎虽然只带有一丝时空法则,但那是时空法则的应用。
有理论,有应用,林苏坐于时空之下,心头的感悟一日千里
黑夜过去,白天来临
清晨的阳光酒满大地的时候,下方遍地都是佛寺。
遥远的风中,传来佛寺的禅钟
“慈云钟越空山响,朝惊玉露暮惊蝉”柳天音道“慈云寺到了,千佛寺只在千里之外林公子,该当分析分析你要见的这位佛门大贤了”
她的声音一落,九音鼎的速度一落千丈,慢悠悠地在浮云中飘荡。
因为要分析情况。
“浮云大师,出身修行道,半路入佛门,舍象天法地修为转修佛门要义,十年至金刚极境,换算成修行道上的通行说法为源天一境之巅,距离二境半步之遥。”林苏道“剩下的你来补充”
柳天音道“他出身微末,幼年独眼,此眼纯黑无童,因多受冷眼,故性情暴虐,踏入修行道,杀戮颇多,后遇千佛寺已涅槃的老方丈浮山,受其点化而入千佛寺,十年后,右眼开启,童仁为坐佛,他之魔性从此不现,遂成佛门高僧。”
两人说的都是浮云大师。
只不过,着眼点并不相同。
林苏说的是他的战力修为。
柳天音说的是他的身世。
但结合起来,他这个人就丰满了
他最大的特异就是双童,左眼为魔眼,右眼为佛眼
左眼开启,杀戮天下。
右眼开启,慈悲为怀。
佛门言,这是佛法的奇威。
世人言,这是魔佛的合体。
林苏言“你我所言,各有侧重,合并起来,即为我此刻眼中的浮云大师,不知天音小姐可还另有补充”
“有而且非常重要”柳天音缓缓道“浮云大师精研之规则乃是因果法则”
因果
林苏心头微微一跳
他也是研究过法则的,他知道法则之神奇,其中有几种法则更是离奇到了极致
天命是其一
因果是其一
轮回也是其一
何为因果就是洞察因果相连,进而加以利用,说起来空泛而深奥,用一个简单的比方就能让人后背发麻
某个掌握因果法则的人,想杀了你,他会怎么做
他不需要直接对你下手,他只需要在因果局中截断某条线,他就杀了你
比如说林苏
他的崛起,是无数链条共同组成的结果。
中途他也遇到过无数的危险。
当然也有无数的机缘。
因为这些机缘的存在,他才有今日之活蹦乱跳。
假如某个高人,扰乱这个因果局呢
让他遇到的机缘不存在,或者将这份机缘直接切换成危机,那林苏还能崛起吗
这是非人的手段
这是神一般的手段
所以,因果法则,才是神秘莫测,让任何人头皮都发麻的东西。
风舞脸色大变
她虽然深居乐圣圣家之中,对乐道之外的世界所知不多,但不代表着她孤陋寡闻,她知道这世间最顶级的法则。
其中就有因果
他们要拜访的这位佛门大贤鬼才知道是不是大贤。
竟然是一位精通因果法则的人
因果法则,杀人于无形
即便当时不杀,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埋下暗棋,在未来的某一天突然发动。
“浮云大师,必须得拜访么”风舞实在忍不住了。
“必须拜访”
风舞深吸口气“那么,在你们的设定中,他是友是敌”
这个可怕的问题,柳天音没有回答
林苏回答了两个字“难说”
风舞的心一沉到底
林苏展颜一笑“不管明日风狂雨骤,今日终是万里晴空,风少阁主万里相送,我有一曲相赠,此曲毕,你回头如何”
风舞深吸一口气“好”
林苏笛子一起,一段轻柔之曲,缓缓流过九音鼎,此曲与二泉映月恰是两个极端,二泉映月,满满的都是与命运之抗争,而这首曲子,自然清新,宛若江南之雨洒过飘香的茶楼,让人心神俱醉。
两女的眼睛都闭上了,任全身上下都沐浴在神奇的乐声中。
乐声结束了。
两女的眼睛同时睁开
“此曲真能代表你此刻之心境”风舞喃喃道。
“是”林苏道“所以,你可以放心回头”
一句“放心回头”,是告诉风舞,他知道风舞的善意但此去千佛寺,祸福难料,他没有必要跟风舞或者乐圣圣家作捆绑,所以,风舞可以回家了而且他此刻的心境也平和得很,风舞回家之时,还可以放心。
风舞慢慢回头
林苏与柳天音踏空而去
但是,越过前面的山嘴之时,林苏突然回头了
因为他知道风舞也回了头
两人虚空而视
风舞道“我刚才的回头,是我答应你回头但现在,我还要再次回头”
“为何”
“因果之莫测,世人皆避之,但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风舞一步上前“其实人世间每一步行走,都是因果,既然根本避不开,又何必多此一举”
林苏久久地看着她,轻轻一笑“来吧”
三人起步,数步千里
千佛寺到了
千佛寺外,群山环抱,山作佛形,奇形怪状,有面目慈悲苍天之下沉吟者,有仰面朝天,遥望星空者,有长眉顺眼,俯首而下者,亦有金刚怒目,横亘山间者。
山中,处处皆寺,处处皆佛。
有人言,千佛寺的自然之佛成就了这座三千年古刹。
也有人说,是这座古刹成就了这片佛境。
“入千佛寺,需怀礼佛之心”柳天音道“沿佛脚,过佛手,一步凌空入佛门那边”
她的手指所指之处,是一座孤崖,孤崖如手臂,斜指万里群峰
三人脚下一动,齐齐踏步,沿着山脚步步登高
山风徐来,遍体生凉。
禅钟鸟鸟,不知来自何处。
“千佛寺,我知道你曾打过交道”风舞道“但我还是得说,莫要带着成见”
她说的是瑶池盛会。
瑶池盛会之上,林苏最大的对手是须弥子。
他如果未入瑶池,须弥子会是本届凌云首尊。
他入了瑶池,须弥子且不说凌云首尊整成了黄花菜,而且还顶着魔道奸细之名,被空闻大师亲手除掉的。
那一番变故,须弥子身死道消,千佛寺也遭遇了一次严重的名声危机。
当时,修行道也好,文道也罢,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凌云首尊乃是青莲第一宗师,但现在,这一点已经不是秘密,至少在对他格外关注的人眼中,不是秘密东海龙宫除外,他们孤悬海外,而且也并没有视林苏为敌人,刻意去打听他的底细。
风舞知道他是凌云首尊。
知道这一点后,她就必须提醒他,莫要因为瑶池会上与千佛寺有过一番不太好的交往,进而对千佛寺带上成见。
千佛寺不是一般的寺,虽然是修佛的,但它也是修行界的顶天梁。
他对待敌人可从来都不会手软。
它教出来的弟子也是如此,就比如昔日的须弥子,度了凶谷八十七凶,度的方式就是肉身与元神同时度直接灰飞烟灭的那种。
这样的地方,你如果带着成见而入,那就是找死
林苏笑道“放心吧,我对佛门从无成见,纵然有些佛门败类,代表的也只是他自己”
“你能这样想就对了,此番”风舞的声音突然停下。
因为他们一步踏过孤崖,孤崖前方是一座吊桥,吊桥之侧,一个老僧盘腿而坐,他这一座可不是在悬崖边打坐,他直接坐在吊桥之上,晃晃悠悠,狭窄的过道,因他一坐而根本过不了人。
你要过,除非从老僧头上过去。
三人来到老僧身前,老僧一双眼睛慢慢睁开,静静地看着三人,这眼神,并不明亮,甚至有几分污浊。
林苏微微鞠躬“大师,能否借路一行”
大师微笑,摇头。
林苏道“小可来自大苍国,只为求见千佛寺浮云大师,如果大师对浮云大师有所了解的话,当知此为故人之访。”
浮云大师自出千佛寺之后,所有的时间都在大苍国,说是故人,也说得上。
大师依然微笑摇头。
林苏眉头皱起“佛法无边,普度众生,而大师今日桥头一坐,走自己之路,让他人无路可走,却不知是否吻合佛家要义”
柳天音和风舞心头一动,这是标准的佛家要义,来到佛地,以佛言相敬,该当有门。
但是,桥头大师依然微笑,依然没有半点挪屁股的意思。
林苏三人面面相觑,都有点为难了。
以他们的战力,遇到战力阻道者,以力破之。
遇到以言语阻道者,论佛破之。
但是,遇到一个不动手,不开口,只微笑的老和尚,怎么弄
前面桥上突然一个声音传来“阿弥陀佛三位施主有所不知,空言师叔修闭口禅已有四十余年,不能开口说话。”
修闭口禅
林苏恍然大悟
柳天音道“既是修闭口禅,自然开口不得,还请老禅师略移贵体,让我等过桥。”
老禅师自然没有回答,桥上的黄衣僧鞠躬“师叔曾犯大错,自领佛罚,以身为桥,普度众生,三位施主,若非过此桥不可,尽可踏他之首为阶,过桥即是”
柳天音和风舞眼睛同时睁大。
此僧名空言,是“空”字辈的高僧,空字辈,那是跟方丈大师一个辈分的,算是千佛寺辈分极高的。
踏着他的光头过桥
那踩的只是他的头吗
踩的是整个千佛寺的所有光头
千佛寺就用这种自贱的方式,来跟他们打这次交道
林苏道“身犯大错,自领佛罚,化身为石级,被千万人踩过,就算是赎罪么”
“阿弥陀佛,正是”桥上的黄衣僧道。
林苏道“佛门清规,有戒必罚,小可佩服然而,你等执罚之法,于己是自虐,于他人是进退两难小可想问大师,你这千佛寺,是以罚己为名惩罚他人呢还是心头根本就没有众生念”
柳天音眼中异彩纷呈
虽然眼前她还没有完全放下跟林某人的芥蒂,但是,她也必须承认,他这番话之高妙莫测。
佛门一见面给他们出了道难题。
但他转手给千佛寺也出了道难题。
你千佛寺派个修闭口禅的老僧堵在桥头,你必须踏他的脑袋才能进去,你这一踏,你就是对佛门的不敬,你也失了道义。
你不踏,你根本进不了门。
但林苏呢没有纠结踏与不踏,而是甩手给了佛门一个两难
你佛门这看起来是惩罚自己犯错的门徒,其实惩罚的是别人
为啥
你让别人纠结,让别人两难,不过吧,心愿难了,过吧,心怀负罪感。
你凡事都只以自己为中心,根本没有考虑他人,你这纯粹是没有众生念
没有众生念,这个罪名可就大了,佛门之根本就是众生念,你失却众生念,你就抛弃了佛门之根。
桥上的黄衣僧脸色变了。
他突然发现,林苏所说的话,他根本回答不上来。
桥头的那个老僧慢慢站起,慢慢走过晃晃悠悠的吊桥,走到中途,他回头笑了一笑
老和尚走了
黄衣僧道声佛号也消失了
桥面空了
第一个回合,林苏赢了
三人踏过吊桥,晃晃悠悠,这份晃悠似乎是这桥本来的特色,不管你有多高的修为,过这桥,都只能是晃悠的状态。
一步,两步,三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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