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点儿找你。”宋昭未多做停留, 只用确保宋朝欢能听见的声音,不咸不淡地留下这么一句,领着巡房医生一道,走出她视线。
宋朝欢眨眨眼, 突然觉得他这句话, 像极了“放学别走来我办公室一趟”的教导主任。
直到看不见宋昭了,宋朝欢才确定, 他是真的回来了。
细细算过, 他们已经快一年没见。上回见面,还是孟阿姨生日。孟沅没出国的时候。
但那天,几人也就匆匆吃了顿饭, 连话都没来得及多说几句,宋昭便连夜坐飞机回了海城。
更有些心酸又好笑的是, 孟阿姨的生日蜡烛都是孟沅帮忙吹的。因为蜡烛刚插上,孟阿姨就被一个急诊电话叫回了医院
“人家小姑娘拿的也是普通号,你们别瞎说好伐啦。”
身边探过一个脑袋, 一句带着点口音的普通话,把宋朝欢拉回神。
她有些困惑地偏头。
身边坐着两位阿姨, 热心又小声嫌弃地告诉她“喏,刚刚那个男的,说你肯定走后门了。”
虽然刚刚宋医生探身过来揿小姑娘的脑袋,她们也是满心好奇。
“啊。”宋朝欢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笑着说,“我就是, 先做下检查。”
既然孟沅已经知道,宋朝欢便打定了主意,不管是微创也好, 开胸也罢,都在附院做了。
而大多医院看诊,用其它医院的报告做参考是可以的,但安排住院手术,没有特殊情况,却是基本要用本院检查报告的。
也是怕涉及一些医疗纠纷的问题。
两个阿姨了然了,说她们两个老姐妹是特意从海城来的,其中一个检查出二尖瓣脱垂,特意来找宋医生。也是因为挂不上他的号,才先挂个普通门诊做个详细检查。
如果严重的话,是可以让宋医生加号的。
“妹妹啊,别害怕,上了宋主任的手术台,就没有走不出医院的。”阿姨见她年纪这么轻,也没个人陪着,多少有点儿怜惜的意思,安慰道。
宋朝欢微愣。她知道宋昭厉害从小就知道,却没想到,他在病人心里,已经是这样叫人信任的存在。
“嗯,”宋朝欢弯唇,点头,软声郑重道,“谢谢啊。”
而另一边,查完第二间病房,作为宋昭医助的祝平安,再也憋不住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嘿嘿”两声开口问他“宋主任,那个漂亮旗袍妹妹,是您谁啊”
宋昭是这个月刚回的北城附院。
虽然只是硕士学历,可主刀资历却是许多老医生都达不到的程度。
本科时,就接触了心外科入门级别的房间隔缺损修补术。硕士阶段,就已经在孟教授的指导下,独立完成了一整台心脏二尖瓣置换手术。注
用孟教授的话说就是“这样的临床心外科手术天才,院长来了都得宠着他。”
不过,虽然大家都叫他宋主任,但心外科室主任还是孟教授。
反正在他们医院,主任医师,副主任医师,科室主任,统统称作主任,没人会特意去加个副字。祝平安也就这么叫了。
宋昭闻言,手里翻过一页病例,头也没抬,抽出胸前口袋里蓝黑色的水笔,无情道“后天大查房的病史汇报都准备好了这么空,就不用小陈帮你了吧。”
祝平安倒吸一口凉气,看着宋昭在病历上唰唰唰,仿佛在为他画催命符。
他们宋主任,什么都好,29岁的副主任医师,在哪里都是牛逼闪闪的存在。更别说是北城附院这样的三甲医院,还是国内心外大拿孟教授的心外科室这样的地方。
但就是,太没人情味儿了啊
“主任我错了主任您别啊”
旁边一圈儿实习生和护士长偷着笑,祝平安低声哀嚎又赶紧闭嘴,跟着宋昭进了下一间病房。
宋昭查完房,给宋朝欢发了个消息,让她检查完了别急着走,中午一块儿吃个饭。算算时间,俩人应该差不多同时结束。
而自己则在中午休息前,去了趟孟钰的办公室。
“来了。”办公桌后的孟钰,自然知道他的来意。
“老师。”宋昭指指她电脑。
孟钰偏偏头,示意他自己看。
宋昭微顿,猛地干咽了口,不由自主地,有些紧张。
直到看见系统里宋朝欢的心超报告,宋昭终于短吁了口,笃定道“不用开胸,做个胸腔镜侧切缝合,开两个孔就行。”
孟钰拿起茶杯,喝了口茶,看了眼这位得意门生,莫名地有些想笑。
当年陪他同台的第一台房间隔缺损修补手术,都没见过宋昭这么沉不住气的样子。
宋昭却像是一下又想到什么,有些犹豫道“老师,朝朝的母亲当年也是”
孟钰看着他,也不作评价,只说“哪些心脏病具有遗传性,好像是高中生物吧。”
宋昭一顿,微扬眉,轻“嘶”了声,抬手挠了下眉尾。
“那老师,朝朝的手术,我就按流程叫平安替她排期了。”宋昭先一步说。
孟钰这回真是要笑了,故意说“可我们家沅沅叮嘱我,务必要亲手帮朝朝做好手术才行啊。我不做,怎么向她交代。”
宋昭眨了下眼,没想到一向雷厉风行的恩师,还有这样喜欢捉弄人的一面。
于是配合地一本正经道“老师,您这么忙,这点小手术还是交给我吧。保证不给您丢人。”
看着关上的办公室门,孟钰笑着摇了摇头。
终于在这个任何手术,都沉着镇静到叫人刮目的学生身上,看见了什么叫关心则乱。
宋朝欢做完全部检查,就出了医院,给宋昭发了消息,说在门口等他。
医院的冷气太凉了,她总是有些不适应。
站在树荫下,似乎还对宋昭的出现,感到有些不真实。
温热夏风,拂过脚腕边缃叶黄软绢,空气里是夏天特有的,草木旺盛的味道。宋朝欢发呆似的,看着人行砖树影间跳出光斑。
直到一抹颀长身影遮住乱晃的光影,宋朝欢偏头看过去。
男人已经脱掉了白大褂,浅蓝灰衬衣束在黑色长裤里,袖口卷至肘下,小臂劲瘦。
宋朝欢知道,做外科医生,是很需要体力的,尤其是他们这样的心外科医生。一场手术十来个小时,都是常有的事。所以宋昭常年保持着适度地健身。
而作为女性的孟阿姨,在这一领域能取得如今的成就,更是不易。她们要比男性,承受更多生理上,体力上,与家庭各方的压力。
见她不说话,宋昭翘唇笑了笑,极自然地抬手,掌心覆上她头侧的发,拇指顺着发丝,轻而快地刮了两下。
“等饿了走吧。”他说完,不着痕迹地收回手。
宋朝欢微怔。
她知道宋昭生得高,但好像,自从外婆过世那年,他去国外做交换生开始,他们俩就再也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
以至于宋昭此刻站得这么近,她才发现,她已经要仰头才能同他对视了。
这些年,是他的忙碌也好,还是因为互相避嫌也罢,两人终究是疏远了些。
但幸好,许久未见的宋昭,对她还同从前一样。
两人的距离就像一张纸的两端,轻轻一折,就能即刻拉近。
宋朝欢弯唇,轻声说“好。”
宋昭说简单吃点儿,他只有40分钟,还得早点儿回科室。
宋朝欢当然没意见。
“宋昭哥,你以后就留在北城了吗”林茵道下,宋朝欢问他。
“嗯,”宋昭点头,“海城那边,本来也就签了三年。”
宋朝欢笑,点了点脑袋“好。”
当初宋昭作为交流生从国外回来,硕士阶段就完成了规培,按常理,是会直接进附院的。但当时海城一家民营医院,极有诚意地向他伸出了橄榄枝。
公立三甲医院,除非有过人的实绩,否则,大多是要靠资历熬的。权衡再三,宋昭还是选择了去海城。
当初有他同届的同学议论过,说宋医生原来,也没有那么超然物外。
但宋朝欢知道,那是因为,那家民营医院给出的合同,更能让宋昭做他想做的。
他本来就是临床手术型选手,科研反倒不算强项。
俩人很快在附院后面一条小胡同的面馆前停下。宋昭像是有备而来。
“这家的面很好吃吗”宋朝欢有些好奇地问。
她记得宋昭和她一样,不是特别注重吃的人。
宋昭看了她一眼,撩开隔挡冷气的帘子,随口道“不好吃。”
“啊”宋朝欢微张嘴。
“因为不好吃,所以人少,上餐快。”宋昭理所当然地说。
宋朝欢“啊。”倒挺符合宋昭的性格。
“反正你也吃不出好坏。”宋昭陈述事实般。
宋朝欢“啊”
宋朝欢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像个,不会说话的傻子。但是,她哪里吃不出好坏了
从宋昭撩开的帘子下进去,宋朝欢和他要了一样的炸酱面。
店里果然很空,俩人随便找了张靠窗的位置,面对面坐下。
宋昭拿了桌上两只陶瓷杯子,倒了两杯温热的大麦茶,放一杯到宋朝欢面前,然后靠进椅背里,看着她。
宋朝欢只觉得,教导主任要上线了。
“这么大的事儿,不告诉我。”宋昭双手抱臂,头微斜,唇角翘着,语气却很平淡地说,“挺好。”
宋朝欢见他这样,瞬间气虚。
她倒不怕宋昭凶巴巴的样子,却每回对他有些阴阳怪气的调调,有点儿犯怵。
宋朝欢眨巴眨巴眼,有些讨饶似的,小声叫他“宋昭哥。”
宋昭轻“啧”了声“这会儿知道反思了忘了外婆怎么和我们说的了”
宋朝欢搁在膝上的指尖,下意识地蜷了蜷。
“我错了。”她小声认真道,又忍不住老实问,“不过你说的是我生病这件事吧”
宋昭缓缓扬眉,轻呵一声,明明已经知道,却还是明知故问“行。所以还有哪件”
宋朝欢突然好想抬手,抱着自己的脑袋好好揉一揉。
但她任性做了,总要承认的。于是抱住那小茶杯,低声说“我和晏峋离婚了。”
宋昭闻言,喉结下意识在脖颈上轻滚了下。
他有些不自然地倾身,胳膊支住桌沿,尽量放平声线,问她“不喜欢了”
宋昭问完,只觉得口腔里有些干。舌头紧贴住上颚的感觉,让他不自觉地拿起面前的小茶杯,喝了点茶水。
宋朝欢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像小时候无奈那样,短短地“唉”了一声,抠了抠陶瓷小茶杯,低声道“嗯。”
又垂睫,点点头,声音更轻了些,“不喜欢了。”
宋朝欢微鼓着腮帮子,有些不敢看他。
毕竟当年,她在北城没有亲人,没有朋友,那点对晏峋无法宣之于口的喜欢,是第一个告诉宋昭的。
说喜欢的是她,没有跟晏峋出国的是她,同意结婚的是她,要离婚的也是她。
这反反复复的样子,看在宋昭眼里,大概就是,完全拿感情当儿戏的幼稚做派。是要被批判的。
宋昭替她取了筷子,反手递给她,又问“真不喜欢了”
宋朝欢接过筷子的手一顿,又即刻放松下来。抿唇,轻点脑袋,喉间短促“嗯。”
宋昭盯了她两秒,没说话,又拿了双干净筷子,极其顺手地拿过她面碗,又取过装炸酱的小碗。
先将炸酱上的清油撇进面碗里,拌得面条滑亮分明,才将炸酱倒进去,顺着一个方向拌匀。
宋朝欢看着他熟练的动作,嗅了一口,小声说“挺香的呀。”
宋昭抬眼看她,唇角弧度要笑不笑的。
“”宋朝欢只觉得他在说看,我就说你吃不出好坏吧。
六份小配菜刮进碗里,快速拌好。
“不喜欢就不喜欢了呗。”宋昭将面碗搁到她面前,无所谓的语气,随意道,“才多大点儿的人。往后要遇见的人,还多着呢。”
宋朝欢微怔。
其实她挺怕孟沅或宋昭,在听到她离婚的消息后,各种开导安慰她的。
或许是不想,把那些已经放下的,不愿回忆的情绪,一条条一缕缕,再捡起来细细捻一遍。
并不是害怕或逃避,而是觉得没有必要。
而知道她离婚这件事后,孟沅和宋昭的态度都让她觉得,这就好像是她在中学时,一场月考没有交出叫人满意的答卷。
的确是没有考好,但也并不是太重要的,需要让她自责到念念不忘的事情。
这份认知,让她不由地更轻松起来。
看着已经在拌他自己那份面的宋昭,宋朝欢弯唇笑开,左颊嘴角抿出个小梨涡,用力点头“嗯”
宋昭说40分钟,那是掐得刚刚好。
宋朝欢慢吞吞的进食速度,也不耽误他回去。
将人送到地铁口,宋昭唇角浅翘,抄兜看着她,偏头指了指进站口“去吧。过两天去杨梅胡同找你。”
“好。”知道他一定是很忙的,并没去问具体时间,唇线弯着自然的翘弧,宋朝欢点点头应下。
别说是宋昭刚来附院,就算是在附院待了二十多年的孟阿姨,都是忙得身不由己。
宋朝欢走了两步,又回头叮嘱他“记得好好吃饭啊。”
小时候的宋昭,对三餐规律外加夜宵的她来说,就是被外婆当做不好好吃饭的反面教材的。
宋昭看着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下没忍住,扬起笑弧,肩线都不受控地轻颤起来。
右唇角的小梨涡,仿佛和笑开的宋朝欢,是个镜像。
宋朝欢看见,也下意识笑起来,又重复“好好吃饭。”
宋昭仍有些控制不住笑意,点点头“知道。”
宋朝欢笑着冲他摇摇手,再次转身。
看着那抹缃叶黄松缓向前,宋昭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俩人第一回见面的场景。
并不是多美满的初见。
那是父母离婚后,他第一次回到南亭镇。
那个饮食和气候,都同北城相差甚远的地方。
大概是知道了当初让母亲离开,是他的坚持,老头子对他的厌恶,更变本加厉起来。
搬到那里的第一天,买了生活用品回家的宋昭,就又成了大白天醉酒男人的出气筒。
可到底十岁了,早到了会反抗的年纪。
他摔门,从二楼跑下来时,看见的就是一个穿着藕荷色小旗袍,头发从头顶开始,编成两根麻花辫,又仔仔细细盘在脑后的小姑娘。
她该是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像是有些被吓到,漆黑清凌的眸子睁得大大的,仰脸看着从楼上下来,一脸戾气的他。
即将跑下楼的宋昭下意识顿住。
而此时身后屋里,被他狠狠掼过的门重新弹开,男人带着醉意咆哮。
“宋昭你给老子滚回来”
“跟你妈一样的贱种吃里扒外的东西你到底是不是老子的儿子”
宋昭垂睫,冷眼看着她。
老头子喝醉了酒,拿他新买的铁丝衣架,劈头盖脸,胡乱抽了他一顿。旧t恤的领口,被扯得变了型。这会儿脸颊上,更是火辣辣地刺着。
仿佛在提醒他,她同他的云壤之别。
小姑娘却傻乎乎地看着他,突然问“你是我哥哥吗”
宋昭猛地一滞。
他都不知道,这样一个穿着漂亮精致的小旗袍,满眼纯稚,一看就是被娇宠着养大的小姑娘,为什么会对一身狼狈的他,有这样的认知。
“我叫宋朝欢,你叫宋朝,你不是我哥哥吗”她有些惊喜地,按照自己的逻辑问他。
宋昭眼神淡下来,嗤笑了声。
撇开她,也撇开身后无能又恶毒的叫嚣,朝自己也不知道的方向拼命跑去
后来,小姑娘每次见他,都要重复这个问题。
再后来,宋昭才知道,原来这个小姑娘,并没有比他好到哪里去。
可那时的宋昭,还是习惯了不耐烦地冷嗤,每每嫌弃似的皱眉拒绝“谁要做你哥哥。”
看着即将走进进站口的宋朝欢,宋昭忍不住叫她“朝朝。”
宋朝欢顿住脚步,回转身,微睁大眼“嗯”
蜷曲的指骨从裤袋里抽出,宋昭快走几步,片刻便接近她。
他抬手,像以往每一次一样,习惯成自然的动作。掌心覆上她头侧盘好的发,拇指指腹顺着她发丝的纹路,轻轻揩过去。
“不怕。”他低声说。
宋朝欢微愣。
却只觉得他覆抵住她发丝的指腹,揩动得比以往更慢些。
绵缓地仿佛,身边匆匆行人,都成了被相机调慢了快门的相片,拖出无声流影。
那无声的流影,又好似在他漆黑眸底,染上温润碎光。
唇角轻提,他声音轻而缓,却清晰异常地涤荡进周遭嘈杂间。
“不怕,”他说,“你宋昭哥回来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887805068</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