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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犬
    赵沉茜眉眼不动,称得上耐心十足“什么事”

    萧惊鸿扫了四周宫女一眼,竟十分放肆地上前,躬身凑到赵沉茜耳边“殿下,探子密报,御史中丞韩守述纠集了一帮太学学子,称天子已十七岁,足以亲政,他们要联名上奏,请求太后为中宫遴选皇后,还政天子。”

    萧惊鸿突然靠这么近,赵沉茜飞快皱了皱眉,正要呵斥他,但听到他的话,赵沉茜心神一凛,也顾不上追究他的失礼了,不动声色对宫女们说“你们都出去。”

    宫人们在萧惊鸿越过珠帘的时候就吓得一齐噤声,她们看到长公主非但没有斥责萧惊鸿,反而要打发她们下去,宫女面面相觑,不敢多嘴,低头行礼“诺。”

    宫女们鱼贯而出,宋知秋走在最后,她出门前,忍不住再次回头,看到朦朦胧胧的帷幔后,赵沉茜还是那样慵懒地侧倚在榻上,丝毫不在意以这样的仪态面对臣子不端且轻狎,萧惊鸿站在榻边,腰微微弯着,眼睛一动不动注视着她。恐怕萧惊鸿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唇边带着笑,目光堪称热切。

    赵沉茜久久没听到关门声,淡淡朝这个方向瞥来一眼,宋知秋低头,退出门槛,几乎同时拉上殿门。

    萧惊鸿注意到赵沉茜走神,不由朝后望了一眼“殿下,怎么了”

    赵沉茜收回视线,轻轻摇头“没事。你继续说。”

    萧惊鸿盯着赵沉茜,都不忍心眨眼。只有这种时候,他才可以光明正大看着她,也只有这种时候,赵沉茜的全部注意力才会放在他身上。

    萧惊鸿心里暗暗叹息,但他知道赵沉茜的脾气,不敢拖延,将密探传来的话一五一十上报“那帮学子还对殿下出言不逊,说牝鸡司晨,女子误国。”

    赵沉茜挑眉,轻轻笑了声“仅是这些”

    她如此从容清闲,仿佛被骂的人不是她一样。想到那些话,萧惊鸿顿了下,才勉强说出口“他们还说,殿下您三嫁之身,本就于妇德有亏,如今还在朝堂上抛头露面,让不干不净的人出入禁廷,恐会酿成武韦之祸,秽乱宫闱。”

    说到后面萧惊鸿都生气了,但赵沉茜还是噙着笑意,不紧不慢。三嫁之身,不守妇道,说得是她;让不干不净的人出入宫廷,说得应当是皇城司。

    毕竟她当初着急扩充人手,选拔时并没有在意出身,无论男女贵贱,甚至妖精鬼魅,只要能为她所用,她都收。经历五年的大浪淘沙,现任皇城司探事司的主事离萤曾经是青楼女子,现在当然已完全从良,但在那群饱读圣贤书的文人眼里,一时是妓,自然一辈子是妓。

    这两条骂名至少算事出有因,但骂她秽乱宫闱,可着实冤枉。她为了推行新政,每日最多睡三个时辰,其他时间不是在外出考察就是在和朝臣吵架,哪来的精力秽乱

    萧惊鸿不忿道“殿下,您为了国事起早贪黑,殚精竭虑,付出了多少心血,而那帮文人什么事都不干,竟敢对您指指点点,你不生气吗”

    “有什么可气的”赵沉茜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淡淡道,“你走在路上,被狗咬了一口,你会和狗生气吗”

    萧惊鸿听着愣了下,忍不住笑出声来。赵沉茜说话还是这样阴损毒辣,一针见血。他怎么忘了,长公主是最不肯忍气吃亏的人,敢骂她的人,当下可能什么惩罚都没有,但事后,哪一个不是十倍百倍地付出代价了

    萧惊鸿不禁畅想这回那些人会以什么方式倒霉,他只觉得还不够,冷笑一声,阴鸷道“不会,我只会拿根棒子,将狗打死。来一只就打死一只,来一群就打死一群。”

    赵沉茜眉心微沉,眼角轻轻瞥了萧惊鸿一眼。

    当下虽然已不再有仙人,但荒郊山野还有不少精怪鬼魅,恶妖伤人的事时不时发生,因此捉妖师在民间享有很高声誉,村庄里家家户户供土地神,再大一些的城镇里会有道观、寺庙,像汴京,佛道两家盛行,皇家每年都会花高价祈福斋醮,朝廷里甚至有专门的司天监和国师。

    每任皇帝、太后亲信的异人术士都不同,最受宠的术士甚至能左右储君人选。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汴京达官贵人对神鬼力量十分追捧,许多寒门学子苦读十年求官无门,但修道后,一朝便成了公主王爷的座上宾。

    在这种环境下,求仙问道之风风靡朝野,连很多富贵人家都会送子弟去白玉京清修几年。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踏上修玄一途,众生芸芸,只有一小部分有天赋的人能引气入体,迈过玄门和普通人的门槛。

    但这些人中,绝大部分终其一生也无法超越肉体凡胎,刀砍在身上会痛,雨下在身上会冷,只不过比普通人活得久一点、武力值更高一点。仅有极少数的幸运儿能突破人的力量界限,化天地之力为己用,甚至能修出法天象地。民间传说中的撒豆成兵、点石成金、抽刀断水等事迹,都是这一小撮天之骄子才能做到的。

    赵沉茜知道的这么清楚,乃因为她的前两任驸马,就是这样的幸运儿,尤其那个人,才十五岁就能放出法天象地。而她,尝试了许多年,仍然只是一个连玄门门槛都迈不过去的普通人。

    后来她成了摄政长公主,每天要处理大量政务,实在没时间再折腾,才无奈接受了自己只是个凡人。但她在两位前任身上锻炼出的眼界还在,可以让异人为她所用。

    萧惊鸿就是她培养出来的好苗子。然而,她找到他的时候,有些迟了。

    汴京权贵追捧仙人神通,自然会滋生出许多阴暗产业,比如妖精拍卖会、地下斗兽场。萧惊鸿原本是乞丐,因为根骨奇佳,早早就被人盯上,拐卖到地下斗兽场和妖兽搏斗,供达官贵人取乐。她把萧惊鸿救下来的时候,他已经变得像狼一样,见了人就咬,她颇花了些功夫才让他穿上人皮。

    但是,他的本性里依然充斥着暴虐、杀戮,作为一柄刀,这样的性格没什么不好,但若不及时管教,会给她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赵沉茜理了理衣袖,慢慢坐起身,道“世上有许多事都不是武力能解决的,打打杀杀,乃是最末等的处理手段。”

    萧惊鸿一怔,不知道赵沉茜为什么突然冷淡下来了。他道“殿下说的是。但那些学子对您出言不逊,不该好好教训他们一顿吗”

    赵沉茜叹气,知道这件事不能再让萧惊鸿插手了。她起身走向书桌,露出遣客之意,但萧惊鸿却不肯走,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殿下,他们那样说你你都不生气,我一心一意为你好,你为什么对我生气我又错在哪儿了”

    我又错在哪儿了

    赵沉茜一怔,耳边恍惚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他总是那样神采飞扬,连抱怨都说得理直气壮。赵沉茜回神,回头看到萧惊鸿狼狗一样执拗、委屈的目光,心生不忍,破天荒示意他坐下,耐心为他解释道“凡事不能看表面,要透过雷声,看到幕后之人想做什么,或者想阻止什么。太学学生饱读诗书又不知世事,除了一腔热血什么都没有,最好煽动,如果我真对那些学生做了什么,才是中了幕后之人的圈套。学子不懂政事,但韩守述懂,这件事的关键在于,他挑动一帮太学学子弹劾我,意欲何为。”

    萧惊鸿并没有坐下,仍然执着地站在赵沉茜手边,他想了想,试着道“他想逼殿下离开朝堂,让皇帝亲政”

    “你应当尊称他为陛下。”赵沉茜不置可否,道,“他是我弟弟,我迟早要放权给他,无非早两年和晚两年的区别。为什么他们连区区两年都等不了呢”

    萧惊鸿皱眉想了想,忽然灵光一闪,恍然大悟“因为新政”

    “是的。”赵沉茜叹了口气,由衷觉得心累,“新政都推行五年了,看不惯我的人不至于现在才看不惯,想来是触动了谁的利益,觉得疼了,所以放狗出来咬我。政场上斗不过,就从道德上污蔑,呵,真是无赖。”

    说到后面,她轻轻笑了声,不知道笑对方还是笑自己。

    幕后之人到底是谁,她大概有数。她的新政看起来数目繁多、眼花缭乱,但大部分都是锦上添花,她真正想做的,唯有一条清丈土地,方田均税。

    大燕开国至今愈百年,逐渐走上了所有朝代的老路,土地兼并。大量耕地归寺庙、道观、权贵、官宦所有,他们用各种手段隐瞒田产,免除赋税,但国家每年都要花钱,税收不能少,这部分税便都转移给农民。长此以往,农民赋税越来越重,国库却越来越空虚。国库空虚,无论赵沉茜想做什么都左右掣肘,任何政策都是一句空谈。

    这个问题已成了扼在大燕咽喉的魔爪,若想收复失地,这个问题无论如何绕不过去。与其指望后面出一个明君,不如由赵沉茜点燃这个隐雷,趁恶疮还没有致命时将其剜除。所以她推行方田法,重新丈量耕地,核实土地所有者,并按土质好坏分为五等,按等级征收田赋。

    想也知道,这触动了许多官员、权贵的利益,五年来不断有人攻讦她。这次来势汹汹,想必她又清到了某位大人物的地。

    赵沉茜在心里默算,按进程,清田队伍应当走到杭州了。杭州国师入朝前修炼的道观,似乎就在杭州。

    国师的地啊赵沉茜手指点了点扶手,陷入沉思。

    赵沉茜思考,萧惊鸿就默默看着她。她出现在人前时,永远衣着华丽,高傲强势,美丽得咄咄逼人,唯独此刻像瓷器裂开一条缝隙,萧惊鸿得以瞥见坚硬外壳下真实的她。萧惊鸿屈膝,慢慢半跪在赵沉茜身前,问“殿下,那个人是谁”

    赵沉茜发现自己竟然给人解释缘由,简直撞了邪,她暗暗嫌弃自己愚蠢,并不欲继续这个话题。但萧惊鸿像只大狗一样堵在她身前,颇有她不说他就不起开的架势。赵沉茜总是没办法对他狠心,便道“这个人我们暂时动不了,你不要管了。今日的事你出了这个门就当不知道,不得擅自行动,太学那边,我自有安排。”

    萧惊鸿听到这些话,仿佛有股无形的火在身体里窜,他忽然伸手按住赵沉茜的膝盖,不顾所谓的君臣之礼,仰头问道“这也不要管那也不要管,殿下,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让我参与明明程然能替你去杭州清田,离萤能替你打探消息,我也可以啊我会法术,会杀人,只要你说,我能替你杀很多人。”

    又来了,赵沉茜头疼,他怎么就说不明白呢赵沉茜懒得再费口舌,冷冷道“起来。”

    萧惊鸿不肯动,赵沉茜耐心告罄,一脚踹到他胸口,眉尖微动,眼神冷锐如冰“起来。”

    赵沉茜是凡人,萧惊鸿却天生就是练武的料,这些年在各种资源的喂养下早成了千里不留行的高手。论武力他远远强于赵沉茜,赵沉茜这一脚对他不会有任何杀伤力,但他却再不敢放肆,委委屈屈起身认错“殿下恕罪。”

    赵沉茜懒得理他,提笔批复奏折。她一做事就沉浸其中,完全忘了外界环境,等她终于从公事中抽离,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的时候,才发现萧惊鸿还站在旁边,心有不甘却不敢打扰,只能眼巴巴望着她。

    像一只被主人骂过的大狗,凶巴巴地耷拉着耳朵。

    赵沉茜心控制不住地软了,见他实在一根筋,难得松口道“你要是想跟进此事,也不是不可以,但是”

    萧惊鸿的眼睛倏地亮了,却又被她后面的“但是”紧紧吊起,赵沉茜洗了笔,收好了折子,这才不紧不慢说完“但是你要完全听从我的安排。”

    萧惊鸿长舒一口气,重重抱拳跪下“遵命。”

    赵沉茜沉迷批奏折,没注意时间,这时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了。她想起有几份折子放在坤宁宫,一边往外走一边交代萧惊鸿。萧惊鸿熟练地帮赵沉茜拿披风、提东西,抢先一步拉开殿门,外面的风裹着寒意涌入垂拱殿,倏地吹散殿内沉香。

    赵沉茜猝不及防撞入一双静水澄湖般的眸子。她的脑子被冷风一吹,终于想起她忘了什么事情。

    今日她要回谢府,女官去吏部通知了谢徽,来接她出宫。

    他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她和萧惊鸿在殿内说话时,他就一直在这里等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