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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惠
    几乎刚说出口,谢徽就后悔了。明明他从未想过纳妾,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一步

    他知道母亲一早就想撮合他和薛月霏,只不过尚公主的旨意突如其来又强势无比,母亲才不得不放弃。但她心里,一直都不满赵沉茜。

    母亲守寡不容易,几乎一生最美好的年华都断送在他身上,谢徽含愧在心,所以凡事都尽可能顺着母亲的心意,唯独在赵沉茜一事上,他想调和,想求一条双全之法。

    他一直在努力周全,她却轻飘飘地同意他纳妾。谁说这句话都行,为什么偏偏是她

    谢康氏和小康氏听到赵沉茜松口大喜,小康氏担心迟则生变,正要让薛月霏现场给赵沉茜敬茶,将这件事坐实,没想到一直没开腔的谢老太爷突然睡醒了,沉沉开口“薛娘子这些年养在谢家,与谢家小姐无异,若是被大郎收为妾室,外面人倒要怀疑谢家的用心了。人选,我看还需斟酌。”

    谢康氏和小康氏齐齐愣住,不明白已经心照不宣的事,谢老太爷为何突然翻脸。赵沉茜睫毛下垂,掩住神色,心底一片明朗。

    康氏两姐妹这是被老太爷当枪使了啊。谢老太爷可真是老谋深算,既不满赵沉茜不履行妻子义务,借谢康氏之口敲打赵沉茜,却又不想让谢康氏势大,连妾都不许薛月霏做。谢徽的儿子,必须要从谢老太爷指定的娘胎中爬出来。

    谢家可真是有人情味,用规矩束缚儿媳、孙媳就罢了,连谢老太爷亲手养大,最亲厚、最倚重的长孙,也是延续谢氏荣光的工具。

    赵沉茜本来打定主意不管谢家的事,这一刻她不知怎么了,突然开口“翁公说得是。只是我和驸马的婚事乃先帝赐婚,他要纳妾一事,我没有意见,但总要禀明太后。如果翁公和婆母一时商量不出人选,不如让我带进宫里去,交给太后选”

    谢老太爷和谢康氏齐齐一怔,噎得说不出话来,而赵沉茜望着他们,笑得真诚热情,一副设身处地为婆家着想的贤惠模样。

    谢康氏暗暗咬牙,心道赵沉茜刚才果然是装出来的,她根本容不得大郎身边有人谢老太爷也拿不准赵沉茜为什么突然变卦,她在朝堂上惯用声东击西,莫非,刚才她是假意退步,故意钓他们的话

    驸马纳妾,说出去总归是谢家理亏,谢老太爷立刻道“这等小事,何必惊扰太后老臣只是担心你们夫妻分居,并没有让大郎纳妾的意思。说到底,你们夫妻感情才是最重要的。”

    赵沉茜拧眉,为难道“翁公是不是误会了我是真心想替婆母分忧,找一个知心人照顾驸马,我带妾室入宫只是想让太后帮我掌掌眼,并没有威胁谢家的意思。”

    谢康氏简直控制不住冷笑,好话坏话她都说了,还让他们说什么谢老太爷就要体面很多,他笑了笑,也是一副慈爱的长辈模样,道“殿下宅心仁厚,老臣自然明白,若是外面有人嚼殿下的舌根,谢家必然第一个不答应。大郎还年轻,既然他想专注国事,便由他去吧。他也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其余事,等他做出名堂了再提。”

    赵沉茜如愿拿回了主动权和决定权,眉眼湛亮,明媚一笑“谢翁公体恤,那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早就听驸马提过,薛表妹温柔善良,才貌双全,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我仓促出宫,没准备见面礼,这串和田玉珠是大相国寺开过光的,就赠给表妹,护表妹出入平安。”

    说着赵沉茜从手腕上褪下一串莹白色玉珠,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看得出成色极好。薛月霏上前接过,并不觉得高兴,只觉得无比屈辱。

    先假意同意,再将她重重摔下,福庆长公主不就是想在众人面前给她没脸吗现在,这个毒妇如愿了。

    薛月霏被迫当着众人的面将玉珠戴在自己手腕上,屈膝向赵沉茜道谢。玉珠尤带温热,隐约携着赵沉茜身上的香味,薛月霏感受到手腕上无比强势的存在感,不由悲从中来。

    她的命怎么这么苦,母亲是姐妹中长得最好看的,嫁的却最差,而且没生下儿子,家产被叔伯觊觎,不得不带着她寄人篱下。薛月霏的才气、容貌分明不输于汴京的官家小姐,却因为家世处处低人一等,下半辈子无处着落。她小心翼翼讨好姨母,好不容易哄得姨母开心,松口让她留在谢家,却横空杀出一个赵沉茜。这个女人不守妇道,水性杨花,哪里配得上大表哥她都愿意自矮身份做妾了,那个女人还要这样折辱她。

    这样一个无德善妒的恶妇,凭什么得到那么多,她就该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薛月霏在心里恨恨诅咒,但面上还是要垂下脖颈,做出十足的温驯模样。赵沉茜肯定不会和一个表姑娘为难,她接下来还有事,在谢家作完了秀,就想寻机会告辞。但她的贤惠似乎表演过了头,谢老太爷对着她和谢徽说“难得你们少年夫妻,却还能相互为对方考虑。只要你们过得好,我这个做长辈的也就安心了。上元节到了,外面张灯结彩,十分热闹,你们无需陪着我,两人出去走走吧。”

    赵沉茜一惊,啊

    但她刚刚才表演过替夫择妾的贤妻,现在就拒绝和谢徽同行,似乎太生硬了。她犹豫期间,谢徽已站起身应是。谢家规矩严,女眷一年根本没几次出门的机会,听到谢老太爷的话,其余人也骚动起来。谢老太爷半阖着眼睛,索性人情做到底,说“我乏了,你们不必守着我。若想出去,就跟着你们大哥大嫂一起走吧。”

    谢家众媳妇小姐大喜,饭厅的笑声才终于真切起来。赵沉茜看到谢家小姐们那么期待,拒绝的话也不忍心再提,只能默默咽下,无声更改自己的计划。

    谢家对女眷要求极严,哪怕在家里也要衣着素雅,规整得体,现在临时出门,倒不需要换衣服,赵沉茜在车上稍微等了会,就出发了。

    上元期间,汴京全城狂欢,歌舞达旦,乃是名副其实的不夜城。赵沉茜的马车出谢家没多久就被堵在路上,车夫紧张地勒着缰绳,道“殿下,前面人太多,马容易受惊,要换一条僻静的路走吗”

    谢家小姐们是来观灯的,去僻静的地方还看什么赵沉茜掀开帘子望向街道,拧眉思索片刻,很快下定决心“不必了,就在这里停车,我走过去。”

    谢家娘子们听到长公主要下车步行,一个个像放出笼子的鸟,端重而雀跃地下车,好奇地朝街上张望。薛月霏也跟来观灯,她今日自荐为妾失败,觉得丢了颜面,一点都不想和谢家小姐们同行。她藏在车厢的影子里,对表姐妹的呼唤置若罔闻,仔细在人群中寻找谢徽“我身体不适,不想去人多的地方。表哥呢,他在哪里”

    丫鬟扶着薛月霏,陪她找了好一会,忽然指向前方“娘子你看,那位是不是大郎君”

    薛月霏瞥到熟悉的身影,眼睛霎间亮了,但光芒随即黯淡下去,因为她在谢徽旁边,看到了一个堆金叠玉、裙裾及地的华服女子。哪怕没看到正面,光凭背影也能让人相信,这定是位美人。

    此人是谁,无需赘言,自然是谢徽律法意义上的妻子赵沉茜。

    此刻,谢徽和赵沉茜站在街上,相对无言。谢家女眷难得出门一趟,并不希望谢徽跟得太紧,反正侍卫会暗中保护她们,谢徽就没有去打扰姐妹们逛街,他能做的,似乎只剩下陪赵沉茜。

    两人置身热闹的上元灯会,却无话可说。谢徽默了一会,问“方才你为什么不同意纳妾”

    赵沉茜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百姓,道“我没有不同意,只要你自己想,随时可以领人进门,无需知会我。”

    谢徽轻轻笑了声,所以,他究竟在期待什么呢谢徽刨根究底问“那你为什么要阻拦母亲和祖父给我安排人呢”

    为什么呢赵沉茜其实也想问自己,说到底这是谢家的家事,谢徽都不介意长辈插手他的私生活,她何必惹一身腥

    可能只是风吹过灯火的那一瞬间,她在谢老太爷身上看到了先帝吧。明明是有血有肉的人,却被当权者视为左右局势的筹码,连感情都可以放上赌桌利用。

    她忍不住为谢徽感到悲哀,忍不住在这一次挺身而出,制止谢老太爷摆弄孙儿的情感。

    她终于能说出那句迟到了八年的,“我不同意”。

    “你就当我难得有良心一次吧。”赵沉茜语气淡淡,说,“饭桌上的话只是个名头,你喜欢谁,想娶谁,全凭你自己做主。你要是确实看中了你的表妹,改日我带她进宫走个过场,让宋知秋给她写一封懿旨,无需惊动我娘,就能让她变成太后钦封。这样既能堵谢家的嘴,不用担心以后她受欺负,你也不用背不孝不忠的骂名,再面对类似的事,也有借口转圜。”

    谢徽拳头已不知不觉攥紧,回眸紧紧盯着她“你就这么想让我纳妾”

    方方面面都替他考虑好了,贤惠的像一尊没感情的木头人。

    “不是我想不想,而看你想不想。”赵沉茜平静地提醒他,“驸马,谢家几位娘子走远了,你该去前面照应她们。”

    谢徽却不动,固执地盯着她,问“如果今日是容冲要纳妾,你也是这样贤德大度吗”

    赵沉茜没想到他突然提起这个名字,她嘴角微抿,顿了下,冷淡道“你提他做什么,和他有什么关系”

    “你在生气”谢徽发现自己连情绪都控制不了了,他只能让自己的声线极尽冷漠,来掩盖冰层下的惊涛骇浪,“你至今珍藏着他送你的风铃,而我仅是拿他假设一下纳妾,你都会生气。赵沉茜,我们已完婚四年了,他也已经失踪八年了,你还要这样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我从未沉溺于过去。”赵沉茜也莫名激起火气,冷冰冰道,“是你分不清过去和现在。谢相,我府中还有事,就不陪你们观灯了,先行一步。”

    赵沉茜说完,转身就走,髻边的紫晶簪折射出一道冰冷美丽的辉光。她走得毫不犹豫,谢徽甚至从她背影中看到了急切。

    谢徽默然望着她衣摆飞扬,环佩相击,头也不回汇入人流中,不曾迟疑哪怕一瞬。他垂眸苦笑,第一次发现原来身心俱疲的时候,仅是勾起嘴角都要耗空全身力气。

    赵沉茜乘着怒走出一段路,玉佩上防撞法印接连亮起好几次,她才终于冷静下来。暗卫见长公主停下,小心翼翼上前“殿下,灯还要观吗”

    赵沉茜深吸一口气,暗暗责备自己今日怎么了,为何如此沉不住气。她静了静,道“来都来了,岂能空手而归。你们下去吧,我自己走走。”

    暗卫应诺,眨眼就消失在人潮中。赵沉茜独自一人站在煌煌灯火下,很快就吸引来许多注意。一个商贩壮着胆子上前,笑道“娘子在等人吗拿一盏灯吧,这是用鲛绡做的美人灯,遇水不湿,终年不灭,只要拿上这盏灯,哪怕对方在千里之外,也能循着光找到你。”

    赵沉茜垂眸,看向那盏走马灯。灯上绘着精巧的洛神图,旋转起来如仙人起舞,美不胜收,普通女子看到肯定会走不动道,但赵沉茜不同,她身为公主,又接连和白玉京、云中城两大仙门结亲,见过不少珍宝。她一眼就能识出,这盏灯上用的是苏州宋锦,绝不是鲛绡。

    鲛人如此稀少,真正的鲛绡怎么会流通到民间呢

    走马灯上的陈王还在重复而徒劳地向神女求爱,赵沉茜看着蜡烛燃烧的余烬缓缓上升,思绪也变得一目了然,无所遁形。

    她现在冷静下来,不难理清楚刚才她会生那么大的气,是因为谢徽提到了容冲。赵沉茜不由跟着谢徽的问题想,容冲会不会纳妾呢

    这个问题似乎根本不成立,如果容冲喜欢她,他根本不会让他的家人、朋友在赵沉茜面前提起纳妾这个话题;如果他不喜欢她了,也无需纳妾,他会自己跑过来,明明白白提出退婚,运气不好的话,他甚至会当面罗列一二三四五,解释为何不再喜欢了。

    赵沉茜想到后面那个场景,几乎能想象出容冲的表情,他干得出这种事。

    他一出生就是天之骄子,家世显赫,天赋异禀,父母恩爱,兄长正派,习武修道无不顺利,只要他想做的,鲜少有得不到的。他不需要看人脸色,所以也从不顾忌别人的心情,有话直说,爱憎分明,实在是个一根筋到令人生气的狗东西。

    那么,有朝一日,他会不会对她说,他已经不再喜欢她了呢

    赵沉茜垂眸,浅浅笑了声。还在意这些做什么呢,都过去了,她知道他还活着,也知道他在逐渐吸纳容家军的旧部。但那又如何

    如今,她是旧朝公主,他是叛国将军,国恨家仇像座山一样横亘在他们之间,再谈爱不爱,实在可笑。

    赵沉茜看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拿那盏灯,淡淡道“不用了。没人等我,我也不会等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