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尖儿回来的时候,路周刚好进去。
两人碰巧错开。
见央仪似乎在走神,方尖儿摆着手在她眼前晃“喂喂,怎么了没信号啦”
“看到熟人了。”央仪道。
方尖儿饶有兴致“谁这破地方能有什么熟人,想诓我”
央仪隐隐觉得路周的兼职并不值得村里人骄傲,即便猜测他们大概率听不懂普通话,央仪还是很小声地附在方尖儿耳边解释。
方尖儿听完,古怪地看着她“我确定。你一定是无聊疯了。”
“”
“拜托,这里离榕城飞机都要三个小时。一个繁华都市,一个深山老沟。前后才半个礼拜,就算在同一个地方碰到同一个人都要点运气。肯定是你看错了”
“没看错。”
央仪心想,我还跟他说话了呢。
方尖儿沉思“如果真是我们认识的那个,还有一个可能。”
“嗯”
方尖儿斩钉截铁道“他跟踪我们。”
“”
“要不我们杀个回马枪走着”
央仪摆摆手“算了算了。”
那里显然在做白事,再怎么没从路周脸上看出悲哀,也不方便继续过去打扰吧。
央仪拉着方尖儿的手一路下坡“你说的对,是我看错了。”
回到方尖儿奶奶住的小楼,奶奶正在门前晾菜干。
老太太笑眯眯地跟央仪打过招呼,又万分不信任地看向自家孙女。
“东西送过去了”
“送啦送啦”方尖儿道,“人家让我给您带话,说明早出殡要进山,你腿脚不好就别送啦”
“好好。”奶奶点头答应,“那就你代我去吧。”
方尖儿仿佛吞了苍蝇“hat”
第二天一早,央仪就被方尖儿长吁短叹地拖了起来。
“我奶奶年轻时研究这的少数民族文化,一天到晚进山进山进山,这下可好退休了往山里一搬,变成半个族人了你看昨天,除了咱俩哪还有半个外人在呀”
央仪睡眼朦胧地托着脸“嗯咱俩”
“别告诉我你今天不陪我去。”
央仪耸了耸肩“听起来我好像没有选择的余地。”
几个小时后。
央仪万分后悔晨起的妥协。
她要是知道进山是真正意义上的进、山,死都不会对方尖儿心软。漫山遍野苍翠的绿,密密麻麻缠绕的枯枝和荆棘,从天而降的毛毛虫雨她承认,是最后一点让她破防了。
驱虫药水完全不管用。
长袖长裤也不管用,因为虫子喜欢从天而降掉在头顶。
遮天蔽日的绿荫下紫外线没那么强,但耐不住气候潮湿,在林间跋涉也难免闷热。
起初长发被央仪扎成了丸子头,后来又怕虫子掉进脖子,放了一半下来,变成马尾。
一是担惊受怕,二是实在体力不支,爬了不到半座山,央仪就落到了队伍最后。
方尖儿更绝,累得都快手脚并用了,被几个村人架住飞毛腿似的往前赶。
来这一趟,风景暂且不说,少数民族的土葬文化倒是体验感拉满了。
及至到达目的地,贴在颈间的头发都被汗濡湿了。央仪想象不出自己此时该有多狼狈,什么防晒什么驱虫,大概早被汗水冲刷干净了。
她撑着膝盖原地喘气,在肩膀感受到很轻的触碰时惊吓般竖了起来。
惊惧在看清肩膀上的落物时戛然而止。
央仪脸色泛白,对着来人不好意思地抿了下嘴“我以为是虫子。”
“喝水吗”路周习以为常,递过一节竹筒样式的水壶。
见她不接,男生顿了几秒,又说“干净的。”
“”
央仪道着谢接过,余光瞥向他的右手,半天未说话的嗓音有些干涩“手好了”
“好了。”
水壶里装的或许是山泉水,清澈凌冽。央仪抿了一口,又倒一拘在手心,去拍脸上的灰。
再抬头,男生仍在看她。
央仪不自然地瞥过脸,望向不远处人群“你不用过去吗”
他摇头“现在没我什么事。”
“好像还没和你说过”央仪顿了顿,“节哀。”
路周释然地笑了下“她算高寿了。而且,我和阿兹没那么亲近。”
“阿兹”
“奶奶的意思。”
说完,他朝被人拉着攀谈的方尖儿那儿扬了扬下巴“你们呢来旅游”
一言难尽。
央仪点头“算吧。”
路周笑了笑。
片刻后,垂着的眼睛扫过她裤腿,他提醒“这么扎没用,虫子多的地方防不住的。”
这话听得央仪心都颤了几下“不会已经有虫子钻进去了吧”
原本正在下蹲的身躯变为双手撑膝,路周盯着那截白皙的脚踝看了一会儿,抬眸“你有感觉”
不说还好,一说腿上像蚂蚁爬似的。
央仪僵硬地说“现在有了。”
总觉得听到有人偷偷在笑。
央仪歪头打量,却只看到男生格外认真的侧脸。
他松开膝,无比自然地蹲下身,虎口卡在她脚踝处向上轻轻一捋。带有薄茧的肌肤蹭得她小腿一阵麻栗。
肌肤白净如初,宛如温润白瓷。
路周的手松了力道,头低垂着,看不清表情。
同样让央仪看不清的还有自己的腿。
她僵直在那,紧张地问“没有吧应该没有吧”
男生未置一言,将她的裤腿往里掖紧,熟练地收拢,扎好。这才仰头“现在没事了。”
没事二字托着央仪的心落到实处。
到了这会儿,她才发觉他们之间的动作有多微妙。
她站,他跪。
以那样单膝着地的姿势,一手搭在膝上,另一手还虚扶着她的裤腿。被他碰过的皮肤若有似无地痒。
任一外人来看,都会觉得过于亲密。
外人还真是这么觉得的。
方尖儿被迫社交完赶过来,迎头就是一句
“靠,还真是你啊”
第二句“你俩干嘛呢”
第三句“要不我回避一下”
属于闷热午后的粘稠气息被破得一干二净,央仪不动声色退回安全距离,含糊“找虫子呢。”
方尖儿顿悟“难怪脸色这么怪。”
她脑袋一转,审视般扫过对面男生“帅哥,那你呢你怎么在这你大老远的榕城过来总不会是来旅游的吧旅游也不应该旅到荒山野岭人家祖坟来”
央仪扯了下方尖儿后领。
方尖儿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白麻布衣是孝服,嘴巴动了两下,没出声。
两人叹了口气,异口同声。
央仪“他家。”
路周“我家。”
方尖儿“”
我真该死啊。
她面色窘迫,支支吾吾地说“那个事已至此,你节”
“能往旁边来一步吗”路周忽然打断。
方尖儿张着嘴“啊”
“你站在我太爷爷头上了。”
“”
方尖儿弹簧似的跳了起来,刚让了一步。
对方又说“开玩笑的。”
“”
很不错的玩笑,方尖儿扯了扯嘴角。但是这么一搞,确实没必要再说什么“节哀”之类的场面话了。
她清清嗓子“原来你就是我奶说的,村里唯一出去的大学生。可是这也太巧了吧”
视线不由地往央仪身上掠过,路周很快点头“是很巧。”
有缘千里来相会。
方尖儿完全信奉这句话。
最初和央仪成为朋友就是因为她们小时候在同一家幼儿园,同一家小学。后来搬了家,错过初中高中,又不约而同考上了同一所大学。
去年起,央仪忽然搬到榕城,方尖儿也碰巧调动过来。前后相差半个月,简直没有比她俩更能捆绑的朋友了。
回去路上,方尖儿理所应当对路周放下警惕。
“你哪天回”
在这里,出殡要选好天气。日头西斜了,阳光还孜孜不倦地洒下,斑驳光点将前面并行的两人照得格外柔和。空气中水汽氤氲,仿佛蒙了层滤镜。
这样柔和的一幕中,央仪忽得看见男生弯腰,将横亘在茂密草丛里的藤蔓拨开,勉强清理出更适合下脚的路。
他回头道“小心。”
而后将枯藤扔到一边,继续回答方尖儿的问题“可能过完这周。”
“太太太太巧了,我们也差不多”方尖儿热情邀请“要不要一起我们有车,很方便”
“可以吗”
他的反问很轻,既像顺着方尖儿的话脱口而出,又像隔着她在问另一个人。
央仪将脸藏在几乎被汗浸湿的竖领下,听方尖儿豪气地说“当然”
咯吱一声,枯枝在她脚下踩断。
前面两人同时回头。
“没事儿吧”方尖儿心直口快。
路周却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看。
他不确定那一声踩断是否有意。是否是不同意他搭顺风车的证明。
说不清为什么,很想得到一个确切答案。
央仪被看得不自在起来,只是将领子拉得更高,露出一双眼睛盯着那截枯枝。
她的心思更多在其他地方。
因为老话说不走回头路,下山时村人选了另一条背阴的路。这条路偶有爽意山风,但丛杂更甚。
好几个地方的莽荒藤蔓都没过小腿那么高。
央仪走得冷汗淋漓,内心挣扎许久,用虚弱的语气问“你们这个山里”
路周洗耳恭听“嗯”
“会不会有蛇”
刚才一直没机会提,骤然瞥见那截枯枝,央仪就不可控制地联想到了她更怕的东西。
此刻每一声踩在草里的窸窣都让她头皮发麻。
嘴唇在竖领下逐渐发白,尤其是在听到路周发出的“有”字后。
恐惧如果能分级,那对于央仪来说,怕高只是普通级,怕肉乎乎蠕动的虫是尖叫级,怕滑腻冰凉触感的蛇是灵魂撕裂级大概是看到中学生物书上的图片就浑身冷汗,连那个汉字都尽可能不想用手碰到的程度。
几步之后,央仪放弃挣扎。
顾不上方尖儿做何思,她伸出颤抖的五个手指对着路周“可以背我下山吗,这个数。”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