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晁不着痕迹瞥了她一眼,接着与太后禀报商议。
每日政事堂要议的事总是又多又复杂,赈灾只是其中一项,可能在李晁与太后眼中较为顺利,所以也没有多说什么,很快转到了其它事项上。
萧芫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们再绕回来,又不敢离开,怕错过。
最后等他们议完,她光吃茶吃点心都把肚子填饱了,直身时浅浅地打了个饱嗝儿。
李晁要告退时,萧芫紧紧贴在姑母身边,没有一点儿要随他走的意思。
她已经决定了,左右姑母也是知道的,她多磨磨姑母就行了,能躲一日是一日。
“萧芫。”
萧芫身子一僵。
心里大呼不妙,这家伙不是告退了吗,怎么还没出去
太后步子不停,慢悠悠向前,萧芫刚伸手想唤,李晁就到了她身边。
在她耳边低语“萧娘子作为以后要母仪天下的天下女子之表率,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会这么快就后悔了吧”
特意将两个天下加了重音。
萧芫深吸一口气,不理他,往姑母离开的方向抬步。
“拿到政事堂明面上商讨的事,一般,都不会是全部。”
李晁语气淡淡的,从她身后传来。
萧芫回身,看见他勾起笑容,胸有成竹,“这下,可愿领我去颐华殿书房了”
说是她领他,可实际上,是李晁的御驾在前,萧芫老不情愿地远远坠在后面。
漆陶都替娘子紧张,耳语“圣上不会是生气了吧”
萧芫摇摇头。
漆陶松口气,“没生气便好。”
萧芫“不是。我不知道,也不想管。”
漆陶
丹屏噗嗤笑出了声,“娘子好样的”
紧接着就被漆陶拍了一巴掌,嗔道“哪有你这样撺掇娘子的。”
说完自个儿也笑了。
颐华殿书房,是承载萧芫与李晁最多记忆的地方。
从她幼时刚入宫,一直到长大及笄,他总是如现在这般负手立在她的书案前,看着她磨磨蹭蹭地挪进去。
对每一个年岁的她来说,他都如一座山岳般,高大挺拔,很有威势。
他很聪明,甚至可以说是极聪明,世间少有。
只比她大两岁,进学的年纪也差不多,可他懂得的永远比她多得多,越长大就越明显。
又从不因此自傲,永远沉稳有度,老成果断。是她除了姑母以外,第一个崇拜的人,可惜这种崇拜,很快就成了被过多管束的不耐。
他的能力本事伴随着与生俱来的自信、古板与固执,凡是他认定且坚持的事,他会想尽办法达到,从不轻易放弃。
比如他认为他的皇后应该是什么样的,便一直致力于让她变成那个模样。
这其中,甚至包括许多儒家的迂腐思想,但除了读书这一件事,其它的大多他都不曾得逞。
抛却因为出身自卑的那点事,她其实对于现在的他没那么多怨恨与不满。
从小到大,一路吵吵闹闹,她与他有不开心的时候,就有开心的时候。
他虽管束她太多,但从不让旁人欺负她,哪怕这个旁人是公主,是他的亲妹妹。
他会惩罚她的各种调皮与不听话,可偶尔,也会帮她在姑母面前遮掩闯下的祸,陪她一起跪奉先殿。
他对欣赏什么美景,看什么花开从来没有兴趣,但每一回到她的书房,他总会亲自折花带过来,还附赠一个美轮美奂的珍贵花瓶。
前世她想过的,想过与他成婚是什么模样,也真心觉得就这么一辈子与他过下去,与他一同孝顺姑母,确实很好。
可是后来
后来,她一夕之间,失去了所有。
原本触手可及的未来成了梦中的奢望,那之前越美好,那之后便越痛苦。
才知原来世间最残忍,是给予之后毫不留情的剥夺。
她以为,总能剩下些什么的。
可是最后,不止他,不止皇后之位,她连自己的性命,都不曾多拥有些日子。
萧芫抬步,迈了进去。
没离他多近,隔了几步立着,抬眼看向他。
“你查出来了是不是”
李晁不语,垂下的手以指节点了两下桌案。
萧芫“你先告诉我。”
李晁勾唇,面上严肃褪去几分,露出少许少年人的意气,“交易自是有来有往,空手套白狼,不好吧”
萧芫不说话了,侬丽的眉目间浮现几分不耐,大有他不说她就走人的架势。
李晁无奈,思及昨日想来找她结果扑了个空,她殿中的人还一问三不知,让他空耗了许多时间。
沉声“过来。”
萧芫不动,甚至后退了一小步。
李晁“过来,我便告诉你。”
萧芫确实想着随时开溜,他都已经这么大了,总不能还像小时候一样追上来把她拖回去吧。
但又想想,这明明就是她的书房,要走的话,该走的也是他才对。
于是微昂起头,挺直了脊背,理所当然几步行了过去。
她不止过去,还当着他的面,毫不客气坐在了圈椅上。
且一举一动皆十分优美雍贵,将自小学的宫廷仪态发挥到了极致。
李晁浑然的肃正面孔上出现了一丝裂痕,没忍住磨了磨后槽牙。
好得很,现在脾气见长啊。
萧芫伸手将桌上今日他带过来的齐紫梅瓶拿过来,细细赏了赏上头插着的两枝桃花。
挑三拣四“花儿是繁盛,可全都开到荼靡,怕是两日不到便会全谢了吧。”
哼,他不急,她也不急,看谁耗得过谁。
李晁
他敢说,要是花枝上带几个花骨朵,她嫌弃得会更多。
李晁伸手将花瓶从她手中抽走,“你不要我便带回去。”
萧芫好整以暇,优雅地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嗯,那你拿回去吧。”
拿回去看他摆在何处。
果然,不出三息,花瓶便被他咚地一声放回了原处。
“那个监察御史”
李晁看她迅速转头看他,挑了下眉。
萧芫一触及他的眼神,又转了回来。
李晁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自袖中拿出一张纸,以两指夹着,放到了她面前。
萧芫立刻拿起,打开。
上头都是蝇头小楷,一块一块在纸上分布,像是一份份密报被维持原样专门誊抄下来的。
萧芫自左上开始看。
上头详细写着这位监察御史近日所行所言,大到对时事发表的政见,小到在酒桌上吹的牛皮,但凡瞧着有些可疑的,全都记录其上。
这种详细的程度,简直就像在他肚子里放了个蛔虫。
李晁尚未亲政便可做到这般,若是以后亲政了
幸好那些臣工不知晓具体皇家的手脚能伸多长,不然非得日日食不甘味,寝不成寐不可。
看了上头探得的几桩事,萧芫直接循着李晁朱批的痕迹向下。
被朱批点出来的,都是关于黔方洪灾的言辞,种种轻慢不屑,话语间已经将赈灾的钱粮视为己有,看得萧芫眉心深深蹙起。
时间是在朝堂推举他监察赈灾呼声最高的几日,地点是在金尊裕楼的顶楼厢房。
短短几日内,他见了不止一人。
气得萧芫一把将纸拍在案上,忿忿“怎的就提议让他去监察赈灾之事,这简直就是放硕鼠进了粮仓”
李晁睨她“我还以为你未卜先知,知道些什么。”
这随口一句,听得萧芫心漏跳了一拍。
她没有遮掩,直直看过去,“我就是未卜先知,之前看二公主的样子就知道她母族不是什么好东西。”
“老说她舅父如何如何,搞得好像那么一个八品小官有多了不起呢。”
说着说着开始怪李晁,“这么个贪官污吏,你之前怎么就没查出来呢”
问的是之前,想知道的却是前世。
她想知道,为何前世直到黔方灾情成了惨案再也瞒不住,才宛如挖肉剔骨一般去除这些毒瘤。
李晁眼神睇了睇她面前的这张纸“你觉得,能得到这么详细的密报,需派出多少人”
萧芫有些懵“多少人啊”
李晁“十几个顶尖高手。”
“十几个”萧芫震惊。
还是顶尖高手,能称为顶尖的,算上暗卫,也没有多少人吧。
李晁耐心与她解释“首先需调查他日常所有的出入场所,提前埋伏,每一个地方都是不同的人。探查时会详细记录时刻,确保他的行踪尽在掌控,不曾逃出视线。之后便是轮守,这样事无巨细的探查与记录,一日最少要三波人。”
萧芫再看这张纸,瞬间觉得,这真是一张无比昂贵的纸。
这样的差事,她光是想想,便觉得十分艰难。
这还只是几日,若多些日子,所费的人力物力更是难以估量。
想到什么,萧芫狐疑地看向他,“你用这样的交易换我读几本兵书,未免也太”
“奢侈”
萧芫点头。
李晁将纸拿回,收到袖中,“兵书呢,既然知道自己占了便宜,总得读快些吧。”
一提起书,萧芫肩膀塌了下来,有气无力地靠上书案,吸吸鼻子,拖着嗓音悲戚道“在书架上。”
李晁眸中浮起几分笑意,很快敛去,也不计较,亲自起身去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