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到了,莱斯利要去杀一个人。
他步履轻盈,修长的小腿跟腱让他看起来像一头小鹿,巧妙地跃过一滩呕吐物,三步并作两步,躲进沿街的遮阳棚。
午后,闷热的空气中飘浮着下城一区特有的脂粉味,商户门窗紧闭,显然做的并非是光天化日之下的生意。
卷帘门上画满涂鸦,写着“致命诱惑”“纯情小野猫”“樱桃水晶”的霓虹灯牌有气无力地闪烁,老化电路发出即将短路的滋滋声。全息游戏黑须弥的海报被烈日晒到褪色,边缘蜷曲。
哪怕到了2385年,风俗业这个人类社会最古老的行业也依然长盛不衰,恐怕直到世界末日才会跟着地球一起毁灭。
莱斯利脑海中闪过这么一句话,但没有往下深想。
忽然间,莱斯利停下脚步,哼着歌,借由脏兮兮的橱窗玻璃整理仪容。
杀人时,总要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这是他的客户服务标准。
任务目标名叫黎述。
莱斯利调查过黎述,此人乃是红丝绒俱乐部的皮条客。
买凶杀人的是与黎述合作过的头牌男妓,在黎述手底下接过不少苦差事,备受凌虐,半边身体都因为肢体坏死而换上义体,但也因此让红丝绒的头牌声名大噪。
头牌傍上金主,跳槽到另一家俱乐部后,就立刻拿出一个月薪水买黎述的项上人头。
这年头,尤其在下城,不为非作歹活不了太久,但为非作歹太多也会惹上仇家,死于非命。
橱窗雨渍斑驳,映出莱斯利模糊不清的脸孔,面无表情的样子看着有几分扭曲。
忽然,莱斯利冲着玻璃窗笑了笑,嘴角的酒窝里仿佛盛着蜜。
轻笑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回荡。
走过半条街,就来到红丝绒俱乐部门口。
橱窗里,一位拥有兔子头,人类身体的机器人兔女郎正搔首弄姿,朝窗外的莱斯利抛媚眼,三瓣嘴涂着红唇,“ua”地抛来一记飞吻。
一旁的小屏幕滚动播放着一则招聘启事。
莱斯利扫了眼上面的要求。
身高175厘米以上,很好,他181,满足。体重70公斤上下熊可放宽标准,这个也符合。相貌端正能接受整容手术,唔,大可不必,他对他的脸还算满意。
其余的,诸如“拥有创新精神,探索人体极限”“学力考核全a者优先录取”“科学轮班,拒绝996”“加入红丝绒,你就是未来一区头牌”,这种屁话莱斯利连看都懒得看。
他又不是真来应聘的。
电动卷帘门半卷,大堂光线昏暗,没有开灯。
莱斯利弯下腰,从下方钻了进去。
“叮咚,红丝绒,喜欢您来”兔女郎踩着透明的防水台高跟鞋,妖妖娆娆走下橱窗,亲昵地揽住莱斯利胳膊,“帅哥,现在还没到人类员工的营业时间耶,只有复制人和仿生机器人在店里,需要我陪你一会儿吗”
劣质的玫瑰香水味闯入鼻腔,莱斯利皱了皱鼻翼,抽出小臂,侧身避开兔女郎,露出一个比机器人程序设定还要甜美三分的微笑。
“你们公司还挺遵守劳动法我是来找人的,兔子小姐,请问黎述在这儿吗”
“您找黎先生”
兔女郎捂嘴惊讶,夸张又不失俏皮,肢体动作十分人性化,兔耳和脸庞上都生着细细的绒毛,语气和神态几乎看不出与普通人类的区别。但有时,也会因过于相似而产生恐怖谷效应。
“嗯。”
“黎先生应该在午休,不方便打扰。需要的话,我可以帮您带一句口信。”
“午休”莱斯利重复她的话。
“是的,午休。”
问到这里,兔女郎的回复就显得有些刻板教条,旧款机器人的老毛病了。
莱斯利了然,声音轻柔“这样啊,也就是说黎述还在俱乐部里,对么”
“是的”兔女郎歪歪头。
“那麻烦你了,”莱斯利找了张红唇沙发坐下,身体陷入柔软的靠垫,“帮忙跟黎述说一声,有人来应聘,就在大堂等他。”
兔女郎点点头,拨开丝绒帷幔,走进吧台后长长的昏暗走廊。
不多时,她蹦跶回大堂,热情地给莱斯利上了一杯免费的薄荷冰酒。
莱斯利长腿交叠,耐心地等候了大约一个小时。
街面上逐渐热闹起来,隔壁酒吧开始准备营业,宿醉的酒鬼爬出温柔乡,扯着嗓子学习狼嚎,飞行器掠过街道上空,带来发动机的嘈杂轰鸣
红丝绒俱乐部却始终门可罗雀。
莱斯利仰起头,盯着爬满白蚁尸体的灯罩,百无聊赖地想,这是跑了个头牌,生意要做不下去了呀。
一小时整。
一位黑发黑眼的青年掀开丝绒帷幔,从走廊深处的某个包间走了出来。
他打着哈欠,眼皮浮肿,涂脂抹粉,脸上腻着一层油光,显然宿醉未醒,跟精修过证件照相比要胖上一圈。
“你就是那个来应聘的小子”
莱斯利乖巧点头。
黎述斜倚着吧台凳,上下打量莱斯利,不耐烦地咂了咂舌。
“成年了没嗯,看起来成年了,生理男性,肌肉不发达,啧,你这一款受众太鸡掰少,基础工资顶多给到八千八一个月,业绩提成三七分,我七你三,多了免谈。不能接受的话就趁早走人,别在这儿跟我”
莱斯利抬起头,纤长的手指拨了拨额发,露出精致漂亮的五官。
仿佛被黎述劈里啪啦开枪子儿一样的说话方式吓到,莱斯利缓慢地眨了眨眼,那样子,像极了从密林深处走来,误入高速公路,受到远光灯惊吓的小鹿。
一双杏眼清润透亮,睫毛又翘又长,自带眼线。
“浪费时间。”
黎述话音一顿,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把方才ua员工的嘴脸抛到脑后,舔舔嘴唇,坐到沙发另一头,亲热地用两只手握住莱斯利的右手。
“咳,具体待遇我们还可以再谈。瞧我这急性子,还没来得及问呢,你叫什么来着”
莱斯利没有立刻回答。
他很懂推拉的窍门,于是,默默抽出手,手指绞在一处,拧着衬衫袖扣,睫羽微微颤动,时不时地,用明显到不能再明显的角度偷瞄黎述。
看上去就像个初出茅庐,涉世未深,不知自己几斤几两,又价值几何的大学生
黎述当然会这么想。
实际上,莱斯利的确在利用短暂的沉默间隙,饶有兴致地打量黎述的面容。
真有意思,之前看照片就这么觉得了,如今到线下看到本人,居然当真跟他长得有六七分相似,连身高数据都差不多。
一想到要杀掉一个跟自己容貌相仿的人,莱斯利居然有些兴奋,拇指和中指捻在一起,悄悄摩挲。
“我们先然后再你觉得呢”
黎述叽里咕噜,给莱斯利画了一张“一周内出道,三年后龙王归位,跻身顶流”的大饼。
莱斯利稍稍愣神,慢半拍问“您刚才说什么”
“我是说,”黎述一把搂住莱斯利瘦弱的肩,凑到他耳边,温热湿黏的呼吸扑打耳根,“我是上城黎家黎政道的亲儿子,手里多的是资源,只要你乖乖听话,把你捧红不成问题。”
“黎家”莱斯利挑眉。
虚张声势的人他见多了,黎述算是其中一个。
于是,莱斯利倾身向前,语调上扬,摆出没见过世面,受宠若惊的模样,姿态甚至可以称得上谄媚。
“就是那个在上城开娱乐公司,做vr电影,还开赌场的那个黎家我天,老板,你不会看我年纪小,就编故事诓我吧这可真是”
这可真是太巧了。
“怎么会”
似乎急于在美人面前证明自己,黎述按下戴在腕上的随身终端。
全息屏幕投影在空气中。
“咳咳,看一眼就得了,别看个没完,一般人我也不会上来就给人看这个。”黎述清了清喉咙,跟炫耀宝贝似的,让莱斯利看了眼他的id页面。
莱斯利心下冷哂,看这耀武扬威的劲儿,想来也不是第一次了。
黎述的id页面,的确跟普通一区居民的有所不同,光是ui设计就要精致许多。亲缘关系栏打着一个“绝密”印戳,排队进入上城的序列号也在一千名之内。
这就意味着,黎述不仅最晚会在一年内离开下城这个鬼地方,正式登记成为上城公民,而且他的直系血亲极有可能是上城的某位大人物。
难怪黎述在鱼龙混杂的一区如此嚣张,行事肆无忌惮,原来是上面有人啊。
“我爸的人给我发过信息,等我通过学力考核,就会接我回家。”黎述虚空一抓,收回全息屏幕,嘚瑟抖腿,哼了声,“区区学力考核,用脚都能过。”
“的确。”
莱斯利平静地想,他也就拿了全a吧。
话说到这份上,黎述的来路就很清楚了,估计是黎家家主下到一区寻欢作乐的产物。
妓女肚子里爬出来的野种,而非经过基因筛选,用人造子宫孕育出来的高级货。
莱斯利心道,黎述跟他差不多么。
差不多的长相,差不多的身高,连家庭背景都如此相似
哦,他可没有一个富豪爸爸。
不过,一年后,他们的人生就会呈现出天壤之别。
莱斯利会继续待在下城坑蒙拐骗,没钱花了,就在哥布林酒吧接赏金任务,偶尔打一打今天这样的零工。
他大概率会死在某次任务里,身首异处。极小概率会活到一百二十岁,最后根据下城居民临终关怀法案被带到养老院,在一个月内死去。他的尸体会被送往蛋白质加工厂,成为谁冰箱里的营养液,或是成为复制人培养皿的一部分。
黎述则会成为财阀家的小儿子,最次都能混个衣食无忧,寿终正寝,账户里会有数不清的钱,指缝里漏点儿,都够莱斯利吃上一辈子。
钱,莱斯利心想,世界上他需要的东西就是钱。
下城人参加大名鼎鼎的全息游戏黑须弥,光是报名费就要一千万,他攒了几年,还差着一大截。
上城公民就不一样了,不仅能免费报名参与抽选,通过选拔后还能在流媒体宣传上享受优先对待。
莱斯利看着喋喋不休的黎述,看似在侧耳倾听,实际上早就大脑放空,思维不知发散到了什么地方。
少顷,他弯了弯眼尾,勾起嘴角,仿佛上古神话里陨落凡间的天使,羽毛纯白无垢,或是酸甜可口,刚出炉的草莓小蛋糕。
看得黎述怔了又怔,情不自禁地来回抚摸莱斯利的侧脸,喃喃自语“长得这么好,也不知道初夜能拍到多少钱对了,你还是处吧”
莱斯利不闪不避,欺身上前,在黎述耳边问“哥哥,你觉得呢”
柔软的吐息近在耳畔,此时的莱斯利,又更像大雾弥漫时,伏在甲板上的塞壬了。
黎述在红丝绒俱乐部干了好几年,什么样的菜没见过,遇到莱斯利这样一颗又纯又会钓水灵灵的小白菜倒是头一遭。
算他捡到宝了。
黎述晕头转向,刚想接着与莱斯利调情,可他才张开口,一个“我”字仍卡在喉咙里,就化作一声破风箱似的气流声。
颈侧传来一阵剧痛,黎述低下头,摸了摸喉结,触手冰凉濡湿,抬手一看,竟摸到了一手血。
莱斯利割断了他的气管。
那只白皙细腻,不沾阳春水的手像抛硬币似的,正在上下抛掷,把玩着一枚沾血的刮胡刀片。
薄薄的刀片在半空中窣窣转动,划出残影。
“嗬,你”黎述瞳孔缩成小点,惊恐地瞪着莱斯利,鲜血汩汩往外涌,越流越多,视网膜上渐渐出现斑块状的暗点,“是谁”
“嗯”
莱斯利手脚利索,擦干净刀片上的指纹和皮脂,把它塞入黎述垂落在地的右手指间。
在失去生命体征的警报声响起前,莱斯利在终端侧面贴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磁吸外接装置。这个小玩意儿足足花了他一百万。
贵的东西唯一的缺点就是贵,不出半秒,莱斯利便黑入终端后门,解开生物锁。
他熟练地摘下黎述的随身终端,啪,戴在自个儿手上。
一通操作总计不超过十秒,令人眼花缭乱,还有种奇异、流畅的美感,就好像这样做过无数次。
“你在问我么”
莱斯利抿出浅浅的酒窝,快步向前,一脚踩住兔女郎按向紧急求助按钮的爪子,随即,一记手刀斩向兔女郎颈后的皮下主电源,强行将其关机。
滋
兔女郎的头盖骨自动掀开。
莱斯利把手伸进她的兔头,掏了几下,摸索到另一个按钮,直接按下去,数据格式化,恢复出厂配置。
兔女郎“大脑”中的信息被完全抹除,没留下一丝有关莱斯利的痕迹。
直到把双目失去光采,闭上眼睛的兔女郎抱到沙发上躺好,莱斯利才回过身,望向还留着一口气的黎述,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你呃救救我,求你”黎述小声哀求,见这招不管用,又破罐破摔摆出财阀少爷的谱,色厉内荏地威胁起人来,“你知道我是谁吗你怎么敢杀我你”
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黎述算是个反面案例。
都要死了,说话还这么难听,这搞的莱斯利不杀掉他为民除害都不礼貌了。
他决定好心回答黎述的第一个问题。
“我叫莱斯利,一个职业骗子,当然了,这是个假名。哎,拜托,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是的,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莱斯利是我临时征用的假身份。”
莱斯利声音悠扬,自信而坦然,简直像一名凯旋归来的将军,或是一个为了寻求刺激,胆大包天重返案发现场的连环杀手。
他扫了眼茶几,准确地从果盘里摸出一管专门用于清理血迹的免洗洗手液。
红丝绒俱乐部到底是个藏污纳垢的销金窟,有这玩意儿一点也不奇怪。
莱斯利慢条斯理地搓洗双手,洗去指缝间黏腻的血液,在黎述咽气前,笑着说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你叫黎述,黎政道的儿子。那又怎么样呢你亲爱的爸爸,他会来救你吗”
听到这句气死人的话,黎述两眼一翻,彻底断了气,临死前,还不忘用充满怨恨、不甘和恐惧的眼神瞪向莱斯利。
死不瞑目。
莱斯利为黎述合上眼皮,动作堪称温柔。
他附身,耳语道
“不过现在,该换我叫黎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