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痛
熟悉的疼痛从腹部蔓延,直到麻痹了全身,我从其中醒来,眼睛几乎睁不开。
消毒水的味道。
眼前是洁白的天花板,耳朵里面有叽叽喳喳的小鸟啼鸣,失神了一刻。
我艰难地转头,看到一个金发的男人,轮廓深邃,他浅浅阖目,窝在旁边的椅子上,陷入浅眠。
更远处,坐着一个熟悉的少女,医药的书籍摊在脸上,整个人仰躺在木椅上,似乎也在睡觉。
我抬起手,去触摸腹部,发现那里已经完好无损,但咒核被硬生生敲碎的疼痛还是习惯性地停留在身体里,让我不得安生。
我艰难地坐起来。
细微摩挲的声音让金发的男人清醒过来,他稍微摇摇头,才看向我。
“抱歉”身体发软,声音也绵软无力。
金发男人并没有回答我,而是起身走到家入的身边,无情地掀起遮在她脸颊上的书,冷冷地,“前辈,你的病人醒了。”
“既然她醒了,我就先离开了,记得告诉五条前辈我完成任务了。”说罢,他朝我点点头,无声离开。
看起来,不是很好相处的样子。
家入硝子也从黑沉的睡眠中醒来,苦恼地揉了揉毛躁的发丝,看向我“感觉怎么样”
我迟疑地动了动身体,似乎没感觉到什么异常的情况,才垂着头小声地“嗯”了一声。
我听到家入硝子“啧”了一声,头于是垂得更低,“给您添麻烦了。”
家入摆摆手,“没必要说这些,我会把这笔帐算在那个白痴身上的。”
我勉强能猜出她口中的“白痴”是那位六眼,抿抿嘴,怯懦地从床上站起来,帮她打理好了被我压乱的床铺,才走到她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您救了我真的非常感谢,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请您务必让我来偿还这份恩情。”
家入的眼睛稍稍瞪大,看着面前的少女。
她很少遇到这种正经人,毕竟两个同期全都是可以称得上“人渣”的家伙,她略显苦恼地皱眉。
“其实你要谢的话还是去找五条悟吧,毕竟是那家伙把你带回来的。”
她转身,在书桌上整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接着抱着书似乎打算要去干些什么。
“比起这些,你不如考虑考虑以后要做些什么。我可是听说了”少女的声音低下来,像是有些犹豫“那个你被禅院家除名了嘛,禅院直哉那家伙还好一顿闹什么的”
家入硝子似乎主动地把我放在了“受害者”的一方,竟然语气柔和安慰起我来,她应该也完全想不到,禅院家最近频发的咒灵杀人事件的主谋就是眼前这个柔弱美丽的少女。
我不明白为什么禅院直毘人没有将我的罪行公布,而是直接把我逐出禅院家。但毋庸置疑的,一个被大家族放逐的女人,到哪里都不会好过。
这个手段看似温柔,但和直接杀了我也没什么区别。
我睫毛轻颤着,语气中带着脆弱和失落“这样啊,看来我和直哉少爷”
什么
家入硝子转头,想要听清楚后面是什么,但只看到我通红的眼圈。
她有些讶异。
她又回想起那天自己亲眼见证的那一幕
男人的手掌和少女被欲望覆盖的面孔。
那样的场景,可以称得上有情吗
她很难评价。
但看着少女湿漉漉的脸和乌黑的瞳仁,打击的话一时之间说不出来了,只能沉默。
御三家的人冷心冷情,或许今日的禅院直哉还会为一个小小的侍女而不甘,明日就会很快忘记,这样一个下贱女人的痕迹,在腐朽的地方又能停留多久
我鼓起勇气和家入硝子说,我想留在这里,我想报答她的恩情,想对那位收留我的五条少爷说声感谢。
家入的脸上先是茫然,接着再是无奈。
和五条悟同期的她比任何人都明白那家伙的秉性。所谓的收留,不过是猫看到了路边的野草,随手抬起爪子抓下来,看了两眼之后就失去了兴趣。
五条悟,就像只坏心眼的猫咪,随便喵喵叫两声,声音甜腻得让人忍不住想要摸摸他,却又在手掌落下来的时候快快跑开。
家入看着眼前认真少女的脸,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最后还是没忍住心软叹了口气“既然你要留下来,那就和夜蛾老师说一声吧,先留在我的医务室当个助手,之后你想去哪里再想办法。”
我惊喜地抬起头,眼睛里面是亮闪闪的崇拜和敬佩。
家入指了指自己的嘴巴,装作无意地问道“那个东西,要帮你取下来吗”
少女张开湿润口腔的时候,依稀能看到其中缀在舌面上的银色钉饰,和这样外表乖巧的形象天差地别。
家入虽然不像其他咒术师,可以将咒力用于攻击的手段,但那钉饰带来的压迫感和恶意如潮水般不停涌来,时刻伤害着少女本就羸弱的身躯。
似乎也正是因为这个,少女的伤势恢复得很慢,即便是在反转术式的加成效果下。
我略显窘迫地合上嘴巴,舌尖条件反射一样蜷缩回来不停地舔舐着那颗冰凉的钉饰。
“不不用了。”
不能取下来。
加茂宪伦说过,高专是有特殊的咒力警报的,至少要等到我能够刻印自己的咒力时,才能把舌钉拿下来,不然真人的存在会被发现。
家入的表情明显有些疑惑,但她还是尊重了我的意愿,似乎是笃定了我不会长时间留在这里,所以无所谓我如何,也不会给我分配任何任务。
我就像个埋着头的小老鼠。
能帮上她的地方很少。
只能偶尔递瓶水、或是帮她在治疗过程中拿一些医疗器械,除此之外,我和空气没什么区别。
那个名为七海建人的金发男人经常来医务室,总是带着满身的伤痕,浓重的血腥气成了他的标签,他有着深刻肌肤纹路的脸上满脸疲倦。
小伤是用不着家入这种反转术式来修复的,于是我经常跑前跑后地给他缠绷带。
七海建人的身体和我曾经看到的直哉少爷差距很大。
直哉少爷是家族中的宝贝,即便依旧挂着特一级咒术师的名头,但他被无数人拥簇着保护着,臂膀结实而光滑,腹部肌肉线条明显,带着白皙的病色,和七海建人完全不同。
眼前的这具身体,处处都是狰狞的疤痕,我轻柔地在他腰腹处缠上绷带,接着看到他略微移开的视线,他的手掌小心地扶着我的胳膊,低声说“谢谢但,我自己来吧。”
我有些束手无策。
站在原地看着他,湿漉漉的眼睛里是一汪浅水,他有些尴尬地转头,却纵容地张开手臂,“好的,请快一些吧。”
明明外表看上去硬朗又刚正,却对少女的容颜避之不及,我对他的印象又更新了。
是很不擅长应对女孩子的类型。
咒术师似乎都对痛觉麻痹。
我看到他肌肉线条上面淌下的汗滴,听到他咬着牙不发出任何声响,却静悄悄地呼气。
看来也不是完全不痛。
我心情颇好。
七海建人窘迫地穿上高专校服的外套,内里的内衫被血迹完全浸透,被他搭在了臂弯里,于是露出了胸部明显的线条,鼓鼓的、胀胀的
不知道为什么,有点莫名吸引我的视线。
他局促地朝我点头,然后默不作声地离开,像是沉默的房客。
“哎呀,娜娜明”门口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我知道,那是谁。
一双澄澈的眼睛越过七海的肩膀,直直地望进房间里,我对上那双如同璀璨宝石一般夺目的眼眸,顿时间身体如置深渊。
好可怕。
不是从前的那副懒散模样,而是直直地、就那样望着我,面色冷淡而疏离,像是完全不认识我这个人一样,把我彻底当成空气。
我想要笑,想像朝着每一个我认识的人那样微笑。
但是失败了。
七海建人似乎说了什么,头也不回地离开,而那个男人就那样沉默地站在门口,像是一头巨兽堵住了医务室的门,接着大步走了进来。
腿型长而笔直,脚上穿的皮鞋落地发出“哒哒哒”的声响,我本应高兴的心情一下子变得低落。
我在他面前,好像无所遁形。
“五条少爷。”我怯懦地想要开口,他却抬手制止了我,整个人在我面前站定。
高大而恐怖的身形笼罩着我,就连乌色的影子都能把我整个人包得严严实实。
我眼圈通红地抬起头,感激地、真诚地,像是小鸟对着妈妈啼鸣一样,“五条少爷,真的谢谢您救了我,如果不是您的话,我可能早就已经死掉了。”
他默不作声,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是很深沉地、却也很认真地盯着我。
“我我想问问我之后可以留在这里吗我想帮您或者或者是硝子小姐,我想帮你们做些事情。”
我急忙补充“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好就当是一种报答”
我没听到任何回复。
垂着头等待他的言语。
但比之言语先到达的,是我耳边微弱的吐息,带着糕点气息的香甜,像是一种甜蜜好吃的陷阱,专门捕获可悲的小动物。
他弯下腰,宽大的臂膀能塞下两个我。
声音却很冷,像冰。
“呐,小姐,我可以问问看,你想做什么吗”
我的一切都遗失了。
我整个人僵硬在原地。
哪怕,哪怕我不是个正常人,哪怕我是个怪物,怎么会,怎么会一眼就被他看出来呢
难道这就是六眼吗
这就是让加茂宪伦都畏惧的六眼。
我惊慌失措地摇头,“没有没有,我什么都不想做,只是想报答硝子小姐。”
这次,我终于不敢再卑劣地带上他的名字,寻找一个留下来的借口。
我近乎是哀求地看着他,抓着他的制服,小心翼翼“对不起,对不起,五条大人,我真的不想做任何坏事,只是想报答而已。”
我的指尖,摸到了奇怪的东西。
我顺着那道感觉望去,看到了指尖和他衣物之间的距离,微小极了,但不容忽视。
“无下限,好用吧”他面色冷淡,语气也极度恶劣,“我不喜欢和别人接触啦,尤其是你这种脏脏的小孩。”
这是,纯粹又高傲的贬低。
我咬着嘴唇,僵硬地放下手,垂着头,“对对不起。
我已经数不清我说了多少个“对不起”了,但五条悟的脸色没有好多少。
他手插兜,整个人坐在家入硝子的座椅里面,像是一只超大型猫咪窝进了不适配的小窝里,就连半截大腿都塞不进去。
“嘛,我是随便小姐你干什么的,但是不能伤害到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片场地。像是什么小猫小狗、小草小花啦如果有一天我发现它们折断了,我会毫不犹豫地把你驱逐出去的哦”
恶劣的、故意的。
和猫咪把主人的化妆品推下桌子是一个道理。
他手臂支撑着半边脸颊,被墨镜遮盖的双眼却让人无法直视。
这明明是恶性的条款。
但我却不由自主地、在这股强大的威压下点头,然后颤颤巍巍地走到他身旁,蹲坐下来,条件反射一样,我似乎又变成了直哉少爷的近藤山惠。
还未触及到五条悟的胳膊,我就看到他反应特别大地跳了起来,声线终于带上一份急切和不爽。
“你干什么啊”
我茫然。
“服侍您”
御三家里的大少爷,不应该对这种服务很熟练吗
如果想要留下来,我不需要做这些吗
他耳根微微泛起红,烦躁地揉弄着自己的柔顺而漂亮的银色发丝,大声抱怨“我可不是禅院直哉,脑袋里也没有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别把我当成那种整天想着女人的家伙。”
“啧”他不爽地看着我,从上到下细细打量着,“真的是笨蛋吗”
“既然要留下来,那就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要做这些多余的事情。你的身份我会安排好,别给我添麻烦。”
我点头,有些惊喜,“您的意思是,我可以一直留在这里吗”
男人少有地带着一分稚气,拖着腮百无聊赖地思索着,接着才回答我“不知道,说不定哪天我不高兴了,就把你赶走。”
他语气带上威胁,“所以,我会一直盯着你,做坏事的话就给我站在原地哭唧唧等死吧,老子会直接把你当作咒灵杀掉。”
老子
从来没听到直哉少爷的口中说出这种粗鄙的自称。
我恍惚了一刻。
突然猜想,这个面前的所谓、五条家家主、咒术界的最强,是不是和我想象中的一点都不一样
五条悟不爽地舔舔半边虎牙,今天没排到自己最喜欢的喜久福让他怨念爆棚,更别提还有个看不明白眼色的脏脏小孩站在自己面前。
穿着一身别人的咒力,站在他面前耀武扬威,让他看着就不满得要死。
脏死了。
身上的咒力是脏的,身上的印记是脏的,说不定身体里面也是脏脏的,还夹着禅院家那个蠢货的东西。
烦死了。
他的目光忍不住在女孩的胸口游离。
白色衬衫加上简单的a字裙,再简单不过的衣服了,但不知道为什么,穿在她身上就有种奇妙的魔力。
根本没精力谈情说爱的五条六眼不明白,而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能垂着头忍受着这份窒息的沉默。
像白白的喜久福。
五条悟一边翻着墨镜,一边想。
他还蛮喜欢吃喜久福的耶,奶油的、草莓的、毛豆的、乱七八糟的。
什么陷的都爱吃。
但他又突然皱眉,吐着舌头做出了一个想要呕吐的表情,这种表情放在别人脸上可能有些滑稽,但他的脸蛋年轻又漂亮,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可爱。
我看到五条悟站起来,走到我面前,宽厚的身形随着温热的气息一并靠近,听到他恶狠狠地对我说“哼,脏脏的,一定很难吃”
什么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这位鼎鼎大名的“六眼”,似乎有种即将精神分裂的征兆,一会冷漠而矜贵,一会又散漫傲娇得像个孩子。
但“脏脏的”,大概率就是在说我了。
是因为我跟过直哉少爷所以才说我脏吗
我思考了一下,才软弱又可怜地开口“五条大人,我直到现在还保留着的,初次。”
这样直白而袒露的说辞一时间打得五条悟猝不及防,他瞪大了眼睛,像是从未耳闻过一样,惊诧得厉害。
“你你在说什么啊”
我看着近距离的这张漂亮的脸,一时间作乱的心情居然盖过了恐惧,凑了上去,认真地盯着他那双美丽的眸子,吐息之间几乎要相互交融了。
“五条大人,我没有没有和直哉少爷结合过,我也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人结合过。可以不要说我脏吗”
没有任何女孩像她这样,五条悟在这一刻清楚地认识到。
以往接触的女孩,只分为两类
大家闺秀和高专同期。
大家闺秀往往做事张弛有度,做派比他这个五条家主都要大,然后再羞涩地凑上来,想要和他发生些什么。
而高专内的同期,家入硝子是个臭烟鬼,五条悟经常嫌弃她;剩下两个冥冥和庵歌姬更是说不听的奇葩女人,根本不在他界定的“女人”范围内。
但眼前这个,身份低贱,曾经属于别人,甚至可以被称为“玩物”的女人,睫毛湿哒哒的、眼圈通红,一双乌色的瞳孔水润、像是欲绽不绽的花瓣,上面还凝着清晨的朝露。
却如此大胆地对他吐息,呼出那种带着荼蘼的气味,对他说“请不要嫌弃我。”
五条悟有些愤恨。
她以为她是谁啊
他想这么说的,他想这么做的,他想一把推开这家伙,然后居高临下怪里怪气地嘲讽她,就像他平时做的那样。
“你以为你是谁啦这么和五条悟大人说话”
但他动了动唇瓣,发现自己做不到。
这双眼睛,这张脸,柔顺而荼蘼的气息,以及身前紧紧相贴的他最喜欢的未知馅的喜久福,一切的一切都在缓慢烧化他的神经,然后就断掉了
好近。
五条家的大少爷,很少见会碰到这种情况。他外表张扬乖戾,实际上六岁时还从未出过家门,接触过的新鲜事物更是少之又少,更何况是一个下贱的女人。
从来没有过,这种带着肮脏情色的碰撞。
我看着那张漂亮的脸蛋,他唇间微微张合,露出浅粉色的口腔,我甚至有些恶意地想,如果我现在吻上去,这个保守得像小姑娘一样的最强会哭出来吗
他的眼眸在震颤而恍惚,那是为我而动容的神色,实在漂亮。
我看到他张开口,用那种飘飘然的声线回答我“你你是脏脏馅的喜久福。”
喜久福
我疑惑。
接着那种昙花一现的神色很快消失。
他似乎也注意到了自己的失神。
他站起身来,轻轻咳了一声,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高傲,刚刚一刻的动容像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也像是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大腿微微远离我,他的示弱只是镜花水月,他只需要微微站起身来,就远比我高大得多。他明明窝在椅子里,被封锁禁锢的却好像是我。
明艳动人的海色双眸,一瞬间变得平静而冷漠下来。
他的脸颊靠近,掌握了一切的主动权。
“就算没有结合过,你身上也全是那个蠢货的味道。”他的声音带着恶意的调笑,“你该不会不知道吧可怜的小姐,你从里到外,都是那个家伙的咒力残秽耶,你让老子怎么相信你,没被他弄过呢”
他伸出食指,抵着我的肩膀,接着不容拒绝地把我推开。
拍拍手,漂亮的脸上都是轻松惬意,“好啦,其实无所谓啦,只要你乖乖的,做些什么其实和老子也没什么关系。”
冷心冷情的猫咪,随手摘下了地上的杂草,却从来没有考虑过那根杂草还能否存活。
我在那一瞬间,如坠冰窟。
努力靠近似乎是无用的。
突然觉得,我妄想得到这样一个男人的种子,是否有点不自量力。
哪怕只是露水之情,他也绝不会轻易在任何一个女人身上交付。
那难道是爱吗
我可以用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捆绑这位最强吗
他脚步不停,似乎准备离开。
但“咔哒”一声,脚跟相靠的声音响起。
我听到他漫不经心的声线中,依旧留存的寒冰。
“小姐,记住老子说的话,不要妄图搞一些莫名其妙的小动作,也不要把你那些小心思打在硝子身上,不然你不可能继续这么好过。”
他甚至不需要我做出任何保证,因为他知道,我不敢。
一个被禅院家驱逐的下贱女人,好像已经什么都做不到了。
我顺从。
我也只能顺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