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后知后觉发现,自从相识,每次她像这样仰着头看着自己,一脸诚恳地问“好吗”时,自己都没法拒绝。
中了邪似的
要不然,这回就拒绝她,破一回邪
想法刚冒出头,就会狠狠掐灭。
做人怎可意气用事
于是乎,还是顺从本心,点头答应她的请求。
看着那人翻身上马的背影都写着心满意足,蒙恬无奈叹了口气,目送他们走出很远,才调转马头奔向咸阳城。
想到装在竹筐里的那套马具,他迫不及待加快马速。
实地勘察三百里,出发前,章柳已经做好了长时间作战的准备,但实践下来,还是大大超过了她的预期。
等到他们一行抵达最后一站晋城村时,正好赶上第一场冬雪。
村西头,一座高约四米的水车矗立在河边。
这种场景,他们一路走来并不少见。
郑国嘴上没说,却将一切默默看在眼里。
事实上,不止水车,还有之前他们在咸阳时制作的石磨、土砻和谷风车,陆续都有在途经的县城、村子里看到。
秦国自上而下的推广效率,让郑国的心情很复杂,很矛盾。
震惊钦佩之余,一方面希望大渠开建后也能这么顺利,另一方面又隐隐担心太过顺利,大渠完工得过快。
多半年相处下来,章柳再迟钝,也看得出他在纠结什么。
明天就要启程返回咸阳,晚饭后,趁着天色还早,她借口去看村头的水车,约上郑国出了门。
傍晚无风,空中火烧云烧得正烈。
这样的奇景,在冬天很是少见。
站在水车下,两个人的脸被映得通红。
郑国收回眺望天边红云的目光,看向身旁鼻头冻得发红的章柳。
这丫头最是畏寒,现在却主动约自己出来挨冻,想来是有非常重要的话要说。
章柳吸了吸鼻子,裹紧身上的皮袄。
火烧云再美,对她来说,这会儿也没有屋里的火盆魅力大
“这几日,我见先生愈发沉默,是有什么心事吗”
诚如她了解郑国,多半年相处下来,郑国也深谙她的性情。
这话,问得多少有些明知故问了。
“我只是有些感慨,这天下之势,怕是真要如大河之水,无可抵挡了”
心事说出来,郑国心头反而一松。
章柳见状,眼里浮上一丝狡黠,调侃道“早在先生入秦之时,不就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吗”
郑国微微一愣,继而恍然,转身眺望故乡新郑的方向,唇边泛出苦笑“是我一时迷惘了。”
“人之常情,先生不必过于苛责自己。”章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时间感同身受,“先生若信我,时机成熟之际,我会恳请主上,尽全力将先生一行人的家眷,接来咸阳相聚。”
韩王派郑国过来“疲秦”,可不会不上保险,扣押家眷做人质是基操。
果不其然,郑国一听这话,顿时双眼一亮,随即赧然拱手“郑某有愧,让你见笑了”
章柳全然不在意地摆摆手,“先生如果全然不顾家人,我才要不敢跟先生深交。”
说完,见郑国竟然感动过得要落泪,章柳忍不住肉麻,赶忙先下手为强,侧身拱拱手,大煞风景催促“先生,咱还是快回去吧,您再感动下去,我就要冻感冒了。”
郑国满腔感动顿时卡在心口,上不去了。
得,回吧
远远隐蔽在村口的岩喜见他们往回走,悄无声息转身折返。
尽管心有判断,郑国对章柳没有恶意,但身为护卫,她片刻不敢忘记少将军的命令,务必确保章柳的安全。
这一晚,章柳睡了半年来最踏实最酣甜的一觉。
回程的路跟来时就大不相同了,走的是官道。虽然还不是后来的驰道,但怎么也比山地、沼泽来得平坦。
而且,沿途大都在郡县的驿馆歇息,不用风餐露宿,对大冬天赶路的人来说,友好多了。
途中,章柳也听到消息,秦国出兵,攻下了赵国的晋阳,设置了太原郡。
领兵的,是蒙骜蒙大将军,随行副将,是他的孙子,蒙恬。
看来,这次回去,就不能再叫人家郎将了
距离冬至还有三天,他们一行终于风尘仆仆从东城门进了咸阳城。
这一趟他们收集了很多一手素材,客栈多有不便,保险起见,商量后决定存放在章柳家里。
车马转过街角,远远地,章柳就看到自家门口隐约有人影。
渐行渐近,果然,是家里那三口。
还有百十来米,就看到丁叔一路小跑迎上前来。
嗯,除了面色晒黑了些,脸蛋被风吹得皴了些,其他的看起来跟离家的时候没多大差,精神头儿还是很足
蔡婶扯着袖子抹了把眼睛,赶忙把人往院里迎,阿婉红着两只眼睛亦步亦趋跟在章柳身后,几次差点踩到她的鞋跟。
“一早得到消息,就在大屋里多燃了两个火盆,姑娘觉着可够暖不够的话我再去端两盆过来”老丁站在门口,笑呵呵搓着手。
谁送来的消息,不言而喻。
大屋的房门挂着厚实的皮帘子,密不透风,同时放了四个火盆,章柳一走进来,顿时被满屋的暖气包裹,舒服得差点当场泪奔
不过,脑海中警铃大作,下意识去看窗户。
还好,窗棂打开了一条细缝通风。
“不用了,丁叔,够暖了。”章柳招呼郑和落座,亟不可待问蔡婶和阿婉“家里有吃的吗,饿了”
蔡婶笑着连连点头“有有有一早就备上了,菘菜肉馅大包子,粟米粥,稻米粥,还有炙肉,管够”
章柳一听,就知道这是给郑国他们也带了份。
郑国没跟她见外,带着大家饱餐一顿后,浑身热乎乎告辞,约好了等章柳的消息,准备进宫面见秦王。
至于岩喜,她挽留不住,吃过饭后就放她回去复命了。
章柳自己也不敢怠慢,吃过饭后,快速沐浴更衣,由丁叔赶着马车,送她去章台宫。
半个月前,蒙恬率军从太原郡回城,再度跟岩喜恢复联系,得知他们今日回城,便提前禀告了王上。
嬴政体恤她在外辛苦,故按捺着激动,打算明日再派人去通传,没想到她竟然主动来求见了
于是,在章台宫大门口,章柳就看到了个熟面孔赵高。
赵高袖手站在车辕旁,看到章柳走过来,拱手一揖,“章农长,久违。王上体恤,命某驱车在此等候。”
章柳一听,真真受宠若惊,不敢消受,忙向大殿方向深深长揖一礼,“深谢王上厚爱,微臣愧不敢担”
赵高见她还算识趣,被指派来给她驾车的委屈稍稍平复,劝道“章农长不必惶恐,虽说乘车入章台宫的特例不多,但总不能拂了王上的恩宠。且这回在下选的是寻常车驾,绝无违制之嫌,农长尽管放宽心。”
章柳听出来了,这是不给自己拒绝的余地。
既然这样,她也没必要诚惶诚恐,辜负了嬴政的好意。
不得不说,在章台宫里坐马车,尤其是大冬天的,还挺爽
大殿外,章柳没用内侍弯腰充当马凳,自己跳下车辕,客气地冲赵高拱了拱手,大步流星朝殿门口走去。
廊檐下,蒙恬看着她六亲不认的步伐,不自觉扬起了嘴角。
“好久不见啊,蒙郎将”看到廊柱旁熟悉的身影,章柳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拱手“哦,不对我好像该换个称呼了吧”
蒙恬满不在乎,“随你如何称呼。赶紧进去吧,王上在等你。”
章柳想到他以后坐火箭一样的官途,想了想,为了避免麻烦,提议道“这样吧,以后私下里,我们就互称名字,如何”
互称名字同辈好友那样
蒙恬心下微动,面上却不显,点了点头“可。”
章柳点点头,跟着他往殿里走。
半年不见,嬴政竟拔高了不少,脸面也成熟了些。
但一开口,还是那个热血少年味儿
章柳早有准备,在晋城村修整的那几天就做好了此次出行收获的简报。
简报呈上,嬴政迫不及待接过来仔细翻阅。
章柳坐在一旁,怡然自得地吃着果脯。
陪客蒙恬看得啧啧称奇。
这半年来,王上威仪渐盛,就算是他,也时常受慑,心生敬畏。可眼前这丫头,似乎更加随性自如了。
神奇的是,在她面前,王上也意外地亲善近人。
“善大善”嬴政快速看完简报,抚掌大笑,“柳,你的字好了许多”
不提还好,听他提起写字,章柳只觉得嘴里的果脯也没那么甜了,灵光一闪,赶忙叫苦“王上,您是不知道,这一路上我吃了多少文字的苦”
嬴政见她好好一张脸皱成包子,乐不可支,好奇心也被吊了起来,“哦细细说来听听”
看他笑得一脸幸灾乐祸,章柳默默替他补了句让孤高兴高兴
“您也知道,咱们大秦用的是秦大篆,郑国是赵国人,平时用的是三晋文字,他手下还有齐国和燕国来的,习惯用的也是各自的文字。您也知道,刚出去那会儿,我连大篆都不识几个,跟着这么一个大杂烩队伍,做起图绘来那是何等的鸡飞狗跳”
说着说着,回想起一开始的磨合阶段,章柳真情实感大爆发“王上啊,将来您一统天下,顺便把各国的文字也统一了吧,大家一起干活可就省事多了”
统一文字
激情顿时涌上心头,嬴政跪坐起身,好奇问道“你们宛渠,就是共用一种文字”
章柳暗喜就等着你问呢
“非也。我们宛渠是个多民族国家,各族有各族的语言文字。不过,我们有官方语言文字,各族通用,从孩子启蒙开始学习,考学、入仕,哪怕是经商种田,都要求会说官话。”
章柳尽可能把普通话的普及推广转换成嬴政他们能听懂的意思,不忘强调“一开始大家或许不习惯,多多少少有些抵触,不过没必要急于一时,只要从入学、举荐、升迁等几个关键渠道要求必须使用官话和官文字,假以时日,语言文字统一的局势自然就会形成。”
除非一个人不想赚钱,不想做官,不想往上走
嬴政多聪明一人,当即闻弦歌而知雅意,抚掌大赞“言之有理”
举一反三,将来若想推及新政,也可效仿此策略,化强硬为迂回,或许会有更好的收效
章柳此时全然不知,自己此时扇动的这一翅膀,到底在以后引发了多大的蝴蝶效应
“那个李斯,孤看着甚为得用,又擅书法,不如就将此事交给他来办,爱卿以为如何”
听到这声久违的让人鸡皮疙瘩掉满地的称呼,章柳默默叹气。
得,爱卿就爱卿吧
“王上圣明,李斯确实是个极好的人选。”章柳趁机举荐“听说,中车府令不仅精通律法,在书法方面也颇有见地,还有太史令胡大人,也精通书法,不如让他们一起,人多好办事嘛”
嬴政一听,的确是这个道理,于是当场拍板定下。
一时间,君臣俩都高兴了。
蒙恬默默旁观,总觉得后脑勺阵阵发凉。
他有强烈的预感,有朝一日,自己也要被这君臣二人如此“委以重任”
高兴地饮罢一盏温酒,看到始终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蒙恬,嬴政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藏兵洞已经开凿完毕,得空,让蒙恬陪你走一遭,你去看看,是否得用。”
章柳一听,顿时就有些坐不住了,连连点头,“我随时都可以,全凭蒙郎将方便”
嬴政哈哈笑,“蒙恬出战有功,已经擢升为左庶长,你要换个称呼叫他了”
章柳对秦国的官阶知之有限,不太清楚从郎将到左庶长,到底升了几级,但终归是升官了,以后还会升任更大的官,只管恭喜就对了。
于是,热忱地拱拱手“恭喜左庶长,升官大喜”
蒙恬抱了抱拳,回礼。
“同喜”嬴政后知后觉,“前有水车、改良犁,今有大渠勘察之策,爱卿屡立大功,孤定要重重奖赏”
章柳一听,赶忙爬起来深深一叩首,郑重请求“王上,恕臣无礼,能自己讨个恩赏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