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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房
    冷月轻纱帐,悄悄幽兰香。

    翠屏山的前寨里灯火通明,彩球红幔将厅堂妆点得分外喜庆,大红双喜字贴得到处都是,酒水菜肴的香气能飘出十里,遑论其间划拳嬉闹的笑语欢声

    仅一墙之隔,却如同割裂空间般分开了寂静与喧嚣。

    楚留香平生第一次遇到这样厉害的迷药。

    头上的罩布被掀开,入目仍是漆黑一片。

    “你醒啦”

    少女盈盈的声音传来,轻柔而欢愉,温和得仿佛三月里吹面不寒的杨柳微风。

    “你是谁”楚留香冷冷地问道。

    “阿姐叫我小叶儿。”

    黑暗中看不清的她相貌,楚留香的心中却莫名地生出一种直觉,觉得眼前人应该是个俊秀、娇俏、可爱的姑娘。

    “这是哪里”他的语调不自主地缓和了些。

    “这里是翠屏山啊。”少女天真烂漫地答道。

    楚留香心蓦地一沉,随即勾唇泛起一丝苦笑。无奈地暗思道,自己原本是来查案的,结果倒成了送上门的猎物。

    “你抓我来做什么”

    身上的衣服被人从里到外换了整套,就连发髻也被打散了重梳。这样奇怪的举动饶是他闯荡江湖这么多年也不曾遇到过,结合自己来时听到的传闻,楚留香心中的谜团愈发多了。

    既然有疑问,没什么比直接问出口更直接了当的办法了。

    就算对方胡说八道,胡编乱造,也总好过什么信息也没有的瞎猜。

    “成亲呀。”

    小叶像是和他熟悉了几分,性子也变得活泼了些许,语气轻快,脱口而出回答道。

    “咳,咳什么”

    被放倒在床上的楚留香差点被这句直白到不能再直白的话给呛到。

    “阿姐说,只要我成了亲,病就会好起来的。”小叶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心事,“等病一好,她就答应带我去嘉兴玩呢。”

    “小叶儿,你能帮我解开穴道吗”楚留香温言软语地问道。

    小叶摇了摇头,他能听见对面人衣料摩挲的声响,不禁有些失望,紧接着又听见她带着歉意的口吻答道“对不起,我不会武功的。”

    他默了默,像是认命了般,转而淡淡说道“既然是洞房花烛夜,怎么不点灯”

    “哎呀。”小叶小小的惊呼了一声,“抱歉,我又忘记了。”

    她说着便起了身,素手撩开拔步床前的轻纱床幔,往外走去。楚留香借着乘机漏进的几寸月光,依稀间瞧见了她的装束。

    头戴宝珠冠,身着大红箭袖织银云纹长袍,俨然一副男装打扮。

    若她是男装,那自己岂不是

    楚留香感受到头上的重量与此刻身上格外变扭的衣着,忽然有些后悔提出点灯了。

    但眼下后悔也来不及了,初时如米粒大小的火焰已长成了一寸有余的火苗,逐渐照亮满室。

    一盏又一盏,人影在帐外慢慢移动着,光亮愈发盛了,他的眼睛也慢慢适应了明暗的变化。

    倏地,床帘被掀开,一张含笑晏晏的面庞在陡然间闯入了视线。

    楚留香怔愣住了一瞬,很难用言语描述这一眼的感受,好似只在刹那之间,又恍若已隔千年万载。

    他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小叶,先前将她的模样想得庸艳俗媚了。

    眼前所见,倘使春山秋水化人,也不过如是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那双本该最灵气盎然、顾盼神飞的眸子透着一种生硬呆板的死气,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除了直视前方外,再没有任何其他动作。

    “你”楚留香迟疑着开口。

    “真不好意思,这院内平日里都是不点灯的。我早习惯了,所以总是忘记,还好你提醒我啦。”

    小叶的脸颊微红,低头腼腆一笑,长睫微颤,“让你摸黑了这么久,你不会生气吧。”

    楚留香叹了口气,“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不用总向我道歉。”

    少女闻言,又是嫣然一笑,灯火摇曳间,当真堪比春花秋月之态。

    “我喜欢你。”小叶笑着直言道,“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和我说呢,你真是个好心肠的人。”

    “这次我的病肯定能好啦。”她认真地眨了眨眼睛,突然想起什么似地,一拍脑袋,急匆匆地起身不知去做什么。

    一只錾金嵌红宝石的酒壶,一对龙凤酒杯,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黄花梨木的托盘之上。

    合卺酒。

    楚留香失笑,下意识地想摸摸鼻子,指尖传来的酥麻之感不由得让他心神一振。

    “我扶你起来。”

    小叶将托盘放置在榻上,动作温柔又小心,颇为吃力地将楚留香的上半身拖了起来,斜倚在床架上。

    “阿姐说你武艺绝伦,给你下了一倍的药量。你果然厉害,这么快就苏醒能说话了。不过,我想你应该要到明早才能恢复手脚知觉。”

    说话间,她已经端起了酒杯,凑到楚留香的唇边,脑袋也凑了过去,檀唇轻启,小声在他耳边喃语道“但是阿姐也说啦,新郎新娘要在新婚第一夜就共饮合卺酒,这样才能长长久久,白头到老呢。”

    呼吸间吞吐的热气洒在耳廓,寻常不甚灵敏的鼻子也意外地好使了起来。那是体温烘出带着暖意的馨香,仿佛是某种花卉的香气,若有似无地缭绕在他的鼻尖。

    月光,烛光,酒香,温香。

    朦朦胧胧的床帐里,这一杯酒水还未饮下,人倒先有了醉意。

    待饮下后,楚留香反倒清醒不少。

    有些人吃酒就是如此,别人是越喝越不明白,他却是越喝越冷静。

    “酒喝完了,你阿姐还让你做什么”他正色道。

    “当然是和你睡觉啦。”小叶答道。

    同样的局面他也不是第一次遇到,甚至也没法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楚留香的喉结在黑暗中上下滚动着,呼吸也急促起来。

    发冠拆下,外袍脱去,身上只剩下一件中衣时,他觉得自己仿佛小姑娘手里摆弄的布偶。

    “好啦。”她雀跃地小声道。

    小姑娘忽地起身,站在了纱帐外,半隐半显,叫人瞧不真切。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后,她像只小猫似得呲溜钻进了被窝里。

    “现在就可以睡觉啦。”

    小叶在他身边躺下,蹭了蹭枕头,语气也变得含含糊糊。

    悬着的心霍然放下,少女已陷入了香甜的睡梦。呼吸相闻间,楚留香望着她熟睡的模样,不禁笑了起来。

    不知是在自嘲,还是在庆幸。

    目光移向账外的焰光,她又忘了。

    起初忘了点灯,如今忘了熄灯。

    楚留香以为他会度过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没想到翌日清晨时,他竟是被一声堪称粗暴的推门声给吵醒的。

    小叶也醒了。

    她的脸上全然没有了昨夜里的灵动活泼,眉宇间被浓浓的忧愁笼罩着,宛如风暴前夕聚起的乌云,下一秒就会迎来狂风骤雨。

    外间的脚步声杂乱绵长,应当是来了不少人。

    “小叶,时间到了。”凌厉严肃的女声传来,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仪。

    她的身子竟开始微微发颤,脸色也白了几分。楚留香此时手脚的行动能力已恢复自如,默默地握住了她的手,疑惑道“怎么了”

    小叶没有回答,低头轻摇了摇,随即便离开了床榻。

    她没有走远,仍站在床前,背身将床帐两沿紧紧攥在手里,以一副保护的姿态说道“阿姐,我喜欢他。你别把他带走,好不好”

    “小叶儿,他治不好你的病,就是无用。没用的东西留着做什么男人多的是。阿姐还会给你找新的来。”

    “不要。阿姐,我的病会好的我以后一定乖乖喝药,再也不耍滑头了。阿姐,我求求你。”

    “小叶儿”那女声中带着愠怒,“你是糊涂了吗这么快就被一个男人迷得晕头转向了是不是”

    王歧姑拧起双眉,振袖一挥,传令道“去把那个小白脸给揪出来。”

    “不要”

    小叶焦急不安地喊出了声,在原地不住地踏着碎步。双手将床帐攥得愈发紧了,被掌心沁出的汗水浸湿,滑腻腻的。

    有人在纱帐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漫不经意的声音从帐中飘出,“瓢把子何必如此恼怒”

    楚留香从另一侧走了出来。

    王歧姑见了他,两眼中闪动着毒蛇捕猎时的寒芒,哂笑冷冷着道“你倒有几分本事,能哄得小叶儿替你求情。”

    “不知令妹生得是什么病症我与江南名医张简斋有过数面之缘,若是瓢把子应允,我可以修书一封请他前来。”

    “呵。看来还是个厉害角色啊。”王歧姑嘲讽道。

    “我妹子的病,不需要别人来多管闲事。至于你报上名号,让老娘听听你是什么人物”

    “在下,楚留香。”他淡淡道。

    王歧姑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浪高过一浪的嘲笑声尖细得像是要刺破耳膜。

    笑声落下,她倏地展开手里的长鞭,皮质反射出的跃光仿佛毒蛇漆黑的鳞片。“咻咻”破空声过后,楚留香的左边脸颊上多了一道血痕,殷红的鲜血正从鞭伤处缓缓渗出。

    她寒着面,沉声道“别以为会说两句花言巧语骗骗小姑娘就是楚留香了,按他成名的年头,只怕今年都已经五十多岁了。”

    楚留香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每次诚实地说出身份时,得到反应总是质疑。

    “你又没见过他,怎么知道他已经这么老了”

    王歧姑道“没见过又如何不管你是不是楚留香,中了我的十香软筋散,内力全失,也同废人无异。若你真是楚留香,死在我的手里,对我来说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楚留香扬了扬眉毛,伸手摸了摸鼻子,问道“你和他有仇”

    “没仇。”王歧姑道。

    “那杀了他,怎么能算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楚留香道。

    “因为这全天下的男人都是一群王八蛋,而楚留香,就是王八蛋里的王八蛋。”

    楚留香哑然,他很少会在面对女人时感到无言以对,但今天他叹气的次数好像格外多。

    “他肯定不是楚留香”

    小叶突然嚷道,她摸索着从床边走到了堂中,在桌边找到楚留香的刹那就将他护在了自己身后,“因为他不是王八蛋。”

    “小叶儿”

    王歧姑像是失去了耐心,不在打算继续劝说这个冥顽不灵的妹妹,冲身后的那群壮汉挥了挥手,“来人,把这个“楚留香”送到地堡去。”

    面对即将一拥而上的凶仆们,楚留香闲适得宛如站在自家庭院里一般泰然,甚至还有心思安慰别人。

    “不,我是不会让你们带走他的”

    小叶惶然无措地摇着头,泪珠从眼眶里一颗颗坠下,摔碎在地上。双手漫无目的地在桌上摸索着,像是在找寻着什么。

    “不要”

    还没能适应这副完全没有内力身体的楚留香还是慢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她亲手将那把锐利的剪子抵在自己脖颈处。

    “阿姐,我求求你,我不想要他死。”

    呼吸起伏之间,白嫩的肌肤已然被刺破,淌下一道刺目的血迹。

    “威胁我”

    王歧姑气极反笑,抬手一鞭,动作快得几乎只能看见残影,再定睛时,剪子已经落到了她的手里。

    “就为了一个只认识了一晚上的男人。”她的语气冻像三九严冬里刺骨的北风,“看来你也是不中用了。”

    握住鞭子的手再度收紧,骨节泛起青白,眼中流露出的神情让楚留香感到熟悉。

    她起了杀心。

    一个疼爱关心妹妹的姐姐,怎么会因此就想要杀了自己的妹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