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珩虽看不见,却能从对方避之不及的动作中品出几分慌乱来。
赵珩原本有些委顿的精神一振。
活人,一个会动的活人,多么可遇不可求
此人没有开口搭理赵珩,却也没有立刻抽身离开。
赵珩只觉一道目光落到脸上,似在谴责他的轻佻。
他眉眼弯弯,开玩笑道;“这般羞赧,卿莫非是个姑娘家吗”先前他抓着对方时,对此人是个男子确信无疑,他刚要伸手,又蓦地顿住。
赵珩思来想去,却拿方才从人家手中抽来的帕子往掌心上一搁,笑眯眯道“是的话你敲一下,不是的话,你敲两下。”
回应自然如石沉大海,一下也无。
无人应答,赵珩也不觉讪然,片刻后,他慢悠悠地收回手。
帕子被他一拢,再坦然不过的拿走了。
如果不是确信手帕是自己的,来人甚至产生了一种,自己拿了赵珩手帕,此刻不过完璧归赵的错觉。
赵珩往后一仰,晒干的死鱼般地躺在床上,“爱卿,你叫什么”
无人回应。
殿中安静,唯有呼吸声入耳赵珩自己的呼吸声。
赵珩微微仰面,试图朝向刚刚碰到人的方向。
对方的呼吸声太轻,轻得倘不细听,便会认为他已经离开了。
内里灌了药的黑绸阻光极好,没了视觉,其他感官便比平日更为敏锐,赵珩躺着,只觉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重。
如世间只余他一人。
又动弹不得,仿佛被生生钉死在棺材中。
赵珩深深地喘了口气。
来人一眼不眨地看着赵珩,似是不愿意错过他每一个表情。
皇帝方才还神采奕奕,现下却不知坠入了何等可怖的臆想中,唇瓣抿做一线,他不笑了,便让人注意到他脸上其实了无血色。
明明生得盛气凌人的俊美模样,此刻锋利而秾艳的眉目被挡住,下面小半张脸就白得格外冷凄,他胸口微微起伏,像个有进气没出气的玉人。
苍白、虚弱,可怜得让人想试试看,这樽美玉碎在自己面前的样子。
来人悄无声息地抬手。
是伤口疼吗
还是,手指去探赵珩的鼻息,亲历了死而复生这样怪力乱神之事,眼下你的江山摇摇欲坠,你却无能力为,前途未卜,你也会觉得害怕呢
下一刻,对方眸中的沉郁倏然一滞。
他低头,看向自己被赵珩牢牢抓住的手。
赵珩扬唇,方才的秀弱可怜登时无影无踪,他洋洋得意道“原来卿怕朕死啊。”
对方抽手。
赵珩早有准备,握得紧紧。
“朕知道你若是非要抽手,”赵珩手上力道不松,“朕无可奈何。只是朕身上有伤,其中以双臂伤得尤甚,”皇帝生前被人撕扯拖拽过肩膀和双臂,饶是上了好药,赵珩仍觉又疼又胀,“卿若大力挣扎,或令朕伤上加伤。”
“你是来服侍朕的,不是来行刺朕的,朕早日恢复,你也能早日离朕远些。”
他仰面,似乎想更靠近对方一点。
不等他动,来人猛地将他们间得距离拉得更远。
却当真没有挣开。
赵珩笑,神采飞扬。
他总会因为一点莫名其妙的小事高兴得不成样子。
此人的视线落在赵珩翘起的唇上。
不知要沦落到何种境地,他才会笑不出。
赵珩当然不知道面前的人此刻怀着怎样阴暗的心思打量着他,赵珩微微用力,与对方的手皮肉紧贴,他有些惊讶
的确是男人的手,又长又硬又冰,皮肤却异常光洁,不仅没有伤疤,连茧子都无。
皇帝这样娇生惯养长大的手上都有几处练字的薄茧,这个侍人的手却光洁得如同冰刻,毫无瑕疵。
赵珩皱了下眉。
服侍人的仆下会有这样的手吗
或者,经年征战的将军会有这样的手吗
赵珩生前见过最讲究的男人便是姬循雅,他识得诸国贵胄不少,这些世家出身的公子和女郎,没有一个比姬循雅更细致繁缛,可即便是他,也没生得这样一双手。
姬循雅手上有拉弓练剑、学文练字磨出的茧,更有戎马多年留下的道道疤痕,最深的一道贯穿掌心,险些割断骨头,赵珩记得很清楚,那是当年姬循雅和他断剑毁盟留下的伤。
是我想多了
赵珩晃了晃脑袋,自若地放开。
后者像是怕他再握,一下将手抽回。
在赵珩看不见的地方,这人的小指无意识般地蜷缩了下。
朕一定是还没清醒。赵珩心道。
不然为何会觉得姬将军会放下军国大事,来这扮做侍从戏弄他
赵珩按了按眉心,神情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几分苦恼。
就在来人以为赵珩要闭嘴沉思时,他突然道“爱卿,姬将军呢”
来人“”
他依旧没有回答。
但他马上就后悔了。
因为赵珩像是突然发现自己长了嘴一样,停也不停,“你过来前见到姬将军了吗他心情好吗”
“姬将军要见朕吗”
“他有没有和身边人说怎么处置朕”
赵珩忽然换了个哀怨的口气,道“不必猜,朕也知道,姬将军想将朕处之而后快。”他垂眸,长睫可怜地颤啊颤。
可惜现在还不能杀他。
赵珩根本不指望自己能从一个仆下嘴里问什么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若此人与他一见如故,他才要怀疑是不是姬将军在设计他。
不过,赵珩思索,自己什么值得姬将军设计的。
若他想要,自取便可。
话音未落,赵珩只觉腕上一紧。
侍人冰凉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手腕。
五指严丝合缝地压在皮肤上,源源不断的凉意从两人相贴处传来。
赵珩懒得装模作样去挣脱,反而很惊喜,“你会自己动”
原来有意识。
他先前不发一言,只服侍赵珩,除了赵珩碰他,他没有任何反应。
世家贵胄爱用的仆从不止有哑奴,还有一种侍从,用药用刑自小调教,磋磨出了木石般的性情,虽是个活人,但已经没有人的反应了,只留一具安静、听话、绝对忠心耿耿永不违背主人的躯壳。
对方不理,有些粗暴地抓着赵珩手,往自己面前一拉。
“怎么”赵珩问。
他看不出生气,却像孩子发现了家中器具其实会说话一般兴致勃勃。
和昨日他面对姬将军时截然不同,昨日生死难料,他的态度镇静平和可半点不驯服,但在这个身份卑微的仆从面前,却流露出了很随意的和顺。
好像除了姬将军,谁都能肆无忌惮地接近他。
而赵珩,亦不抗拒。
侍人在他掌心写道陛下很想见姬将军
他似不太会写字,指尖移动得缓慢,在赵珩掌心一字一顿,又有些紧张,与赵珩相贴处,皮肤微微发着颤。
赵珩微笑“原来你会写字。”
不等对方继续写,赵珩又道“你字写得很不错,是谁教你的”
“不过写得太慢,你是中原人吗”
他问的毫无恶意,只要稍稍抬头,就能看到皇帝唇边明快的笑。
侍人“”
他看得出赵珩根本不想回答。
赵珩笑,“你想听朕说想还是不想卿是姬将军的人,倘朕说不想见姬将军,你告诉姬将军,朕岂非开罪了姬将军,朕以后还能有什么好日子可过”
那就是不想见的意思。他冷漠地想。
他写道那陛下要如何
最后一笔落下,他指尖顿住。
赵珩已笑出了声。
皇帝带着几分钓到小鱼的兴味与开怀,道“卿勿要告诉将军,今日卿与朕说了什么。”
侍人知道,皇帝并不在意自己说与不说,皇帝只是很喜欢,旁人被他引导着,按他预想行动的感觉。
是。
于是写道,力道略加重了些。
赵珩毫不犹豫道“想见。”
来人看他,虽什么都没写,但赵珩清楚,对方眼中此刻定然满是不信。
“姬将军若是来了,”赵珩说“朕与将军定然不会如朕与卿一般,在塌上相见。”
来人一下松开了他的手,嫌弃的意味极其明显。
赵珩笑得前仰后合,缓了几息,继续道“需以酒宴相佐。”
他顿了下。
片刻后,在赵珩的手背上快速写道我去命人准备。
赵珩见他如此知情识趣,免不得夸奖,“卿待朕甚好。”
听得对方想冷笑,堂堂一国之君,一顿饭就能笼络得他和侍从说句软语。
赵珩这样浪荡轻佻的癖性,不论活几世,都毫无变化。
他半转过身,不去看赵珩脸上开怀得令人心里发腻的笑。
“等等。”赵珩忽道。
他没有回应。
赵珩在黑暗中去摸他的位置。
来人一动不动,亦不出声,居高临下地看着赵珩。
赵珩伸手,秉承着你和我一个瞎子计较什么的原则,摸得十分不小心。
与其说是摸,不如说是挥。
一阵劲风袭来。
就在赵珩要猛地砸向他的腰时,他终于伸手,将赵珩的手臂一握。
赵珩累得气喘吁吁,歉然道“朕第一次瞎,没有经验。”
一个时辰的相处,已经足够他看出得这位皇帝现在是个什么样的性格,遂不理,直接写道陛下还有什么事
赵珩仰面,他鼻尖亮晶晶的,若有一点濡湿。
还真给他累到了
赵珩问“卿叫什么”不等对方写,他又笑吟吟地,好像二八怀春少女面对心上人那般憧憬地说“倘不能说,朕叫你卿卿可好吗”
平心而论,赵珩的声音不难听,相反,嗓音略带一点沉,却天然含笑,很是醇郁动人。
偏偏,他柔和以对的是个男人。
对方好像被他恶心到了,立刻写程玉。
快得赵珩差点没辨别出来。
旁人越不搭理他,赵珩越觉得趣味十足,当即道“君子如玉,好名字。”他低语,声音恰好够程玉听见,“那朕叫你什么呢”
“玉玉阿玉玉儿”
他每说一个名字,就觉得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
程玉。
程玉在赵珩掌心写道,力道重得险些入木肤三分。
赵珩点点头,“好。”
他翘唇,“玉卿。”话音缠绵入耳,不似玩笑,倒是少见的一本正经。
弯弯绕绕,如一把小刷子似的,弄得人耳畔发麻。
程玉动作停住,一下拿开了手。
五指无意识地捻了捻,须臾后手的主人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蓦地攥紧。
这只手,手指刚刚在赵珩的皮肤上游走。
向来敏锐的皇帝,却对近在咫尺的危险一无所觉。
赵珩笑。
程玉转身而去。
“玉卿,”赵珩在他身后快快乐乐地喊他,“朕吃不惯辣。”
程玉无声地嗯了声。
他垂眼,浓密的长睫轻阖,掩住了其中疯狂汹涌的情绪。
再抬眸,面上已无异常。
程玉闻到了一股血腥气。
他松开手,见一缕殷红顺着掌心滚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