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阳州,甘山所在,也是李辟尘一直试图要去的地方。
曾经有人说过,以地仙之身,前去黎阳,也需要半年光景。
由此可见,黎阳之远,已经不是寻常距离可以说明的了。
而天荒更是不可寻觅,找到甘山,便是找到了天荒的一处入口。
风刮了起来,向着遥远的彼岸吹去,漫天的大雪覆盖了人间,万里银龙咆哮,亦是在嘶吼。那些雪落下,盖在仍旧活着的人们身上,也落在那些白骨所安息的坟头。
夜幕降临,如太古时代的黑夜尊神,又似是再祭祀古老的浑沦。
影子与灯火交相辉映,风声雪声马蹄声,渐行渐远。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不,那人骑着龙马,向着远方而去呢。
地上白芒,雪厚三尺。
道人行来,坐在龙马背上,是轻雷行世,一步一蹄,在人间行走。
踏红尘化作马身,那模样一如当年,黑皮而有红纹。
这不是一次轻易便可结束的旅程。
晦珠的去处是重要的,但是还有一点,李辟尘知道,自己已经到了边缘。
三百年修行,借助无上气数,终于见到了地仙的门槛。
于是,曾经那位飞升的老头,他所说的一些话,便被记起来了。
要去人间看看,或许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
于是,阴阳的鱼儿开始转动,盘坐的仙者站起了身子。
也只是顺路罢了。
尘世推移,春去秋来,白驹过隙。
那双眼中升起了光芒,炽烈而又明亮。
李辟尘拂去肩头的积雪,身子随着龙马的踏动而轻轻摇晃。
似是睡意正鼾。
黑夜茫茫,在这种昏暗的,加上大风呼啸的天地内,这百千里莫要说人了,连野兽也是不敢出来的。
只不过,这是寻常的道理,但是在这一刻,似乎被打破了。
那茫茫风雪,浩荡黑暗之中,有一个人影出现了。
这是一个极其精壮的汉子,他的身上扛着包裹,身上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那壮实的肌肉如同岩石一般棱角分明,双眼中,闪烁着如狼般的光芒。
“轻暑单衣四月天。重来间屈指,惜流年。”
“人间何处有神仙安排我,花底与尊前”
“争道使君贤。笔端驱万马,驻平川。长安只在日西边”
“空回首,乔木淡疏烟。”
时而高亢,时而平淡的歌声响彻,那精装的汉子踏雪而来,如负山而至,见到李辟尘于风雪中行走,他那双如狼般的眸子中亮起光芒,顶着那些风雪,走到李辟尘近前。
“哪里来的道人啊,风雪漫天寒冬里,单衣薄衫走轻骑”
精壮汉子径直搭话,李辟尘倒坐龙马,望向他“我是单衣薄衫,你不也是一样吗”
“倒是我该问你,这风雪如此之大,不着外袍不披寒甲,仅凭一双赤脚,便要走遍天下”
精装汉子嘿笑一声“这山中风雪再大,也迷不了我的眼睛,纵然这山中黑白轮转,也难以阻挡我的步伐。”
“八十里小重山,大雪压天寒。然人若是走动起来,越是快来越是不觉得寒冷。”
“我生来气血浑荡,也曾打杀山中老狼作衣裳,只是后来给我典当,换了点金银哐啷一壶老酒下肚肠,火灼五脏,全不知那风雪如浪”
精装汉子跟着龙马,哈哈一笑,那满头大雪把他青丝也染作花白,然而那声音却滚滚而去,如雷似霆。
李辟尘听他自己言语,倒也笑了笑“这么讲来,倒也挺押韵的,确实是如此,寒冬岁月,饶是有那狐衣皮狼,皆不如一壶老酒滚烫。”
精壮汉子眼睛一亮,顿是赞道“不错,道人说的不错,一壶老酒入腹,白水翻海如煮,正是那气血滔天敢杀虎”
二人交谈,精壮汉子越说越是起劲,大感与李辟尘甚是投机,多有相见恨晚之意。
“我唤幼伯子,道人怎么称呼”
“李辟尘。”
“辟尘倒也是好名字,尘埃世俗,修行之人少沾染为好,这样才得清静大道斗胆敢问,道爷号是什么”
“我自东方峨眉山来。”
“要往何处”
“极北,西界,去虞渊。”
“虞渊”
幼伯子听得这句话,微微一愣,而后就是哈哈大笑起来。
“李道人,虞渊那不过是神话传说中的地方,根本不存在,你向着极北,西界这两交界之处寻觅,纵然找上一世百年也不得见到虞渊”
李辟尘笑了笑,不和他谈论这个,反而忽然问道“我之前听你所唱歌谣,那当中说了个人间神仙好,你过去见过仙家”
“不曾见过”
幼伯子哈哈一笑“风雪阑珊,哪里能见到仙人法面,那都是驾龙出行四海,坐凤归在西天”
“我们这些凡人,能得见一二有修行之人便已是可夸耀之事,还见得仙家法面,哪里可能。”
“我唱这歌谣,是说我自己就乃神仙身,我传音风雪,跨八十里小重山,指引我归返二途,道人,你看我一身单薄衫,这人间哪怕大雪至,与我来说,也不过与四月春天仿佛。”
幼伯子对于自己的强壮身躯很是自得,李辟尘看了看他,也道“确实是一副好皮囊,肉身浑然如金刚,然风雪之寒,不寒在外而是寒在骨啊。”
似乎话中有话,然幼伯子却全然不觉,他更没有见到,李辟尘头颅微微低下,双目中阴阳之光一闪而逝。
风雪之威寒彻骨,若不惧风雪侵袭,若非身体有异,便是已非活着的生灵。
“幼伯,我请教你,你身上负着的包袱,那里面装着的是什么呢”
李辟尘看着他,幼伯子拍了拍行囊,笑道“老酒老酒,这东西,赶得上一头老虎之大这里面放着八十壶老酒,又有干粮与羊肉,到了这天寒地冻之处,唯这些东西可以用作救命之需。”
“我常年来往于小重山,翻过小重山便是孤江畔,那里有些个老头,常年等着我的酒,而这酒又只能在小重山的东方才能买到,八十里地,茫茫雪原,这山上常年白茫茫一片,少有人能走过,唯我可以。”
“有时候,也在这里常常遇到被风雪所困之人,我以老酒救他们性命,指引他们寻找安全之地,免得冻死在小重山中。”
李辟尘赞叹“幼伯有救人之心,有救人之行,大善,当浮一大白。”
“哈哈,道人要喝酒吗”
幼伯一听便乐了,于是从包裹中丢出一壶酒来,李辟尘稳稳当当接过,把那酒水打开,顿时一股醇香弥漫起来。
两人边走边喝,狂风大雪伤不得二人分毫,只看龙马驮着那道人,身边还跟着个莽汉。
翻云越岭,走过大雪荒山。
龙马轻轻嘶鸣,前面的雪地之中出现一个黑影,但走的近了,那黑色变化了白色,只是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影子,这分明就是一句白骨。
葬在雪山之中,绝望而死。
李辟尘叹息一声,而幼伯子此时饮下一壶老酒,而后走了过去,看着那副白骨一只手伸着,似乎要抓住天穹。
他把手中羊皮壶一倒,当中烈酒澎湃而落,尽数浇灌在白骨身上。
“莽莽无归途,盈盈皆白骨。”
“皑皑雪山怒,悲言化血枯。”
“千金散尽去,到头作黄土。”
“苍魂迷妄途,酒落百邪除。”
“大道通天在,前路岂能孤”
那酒水灌下,幼伯子一脚把白骨的手臂踢翻,大呼道
“白骨入土我为你唱诵歌谣,送你上路若是我日后身死,望你记得今日灌酒一赐,接引我冥海不孤”
滚烫的酒水与骨彻底沉入雪中,幼伯子又饮下一壶酒,那当中空落落,被他收入大行囊中,而看向李辟尘,道
“小重山中死去之人,我都有个习惯,像是这样给他们渡酒,想来去了那阴世神海,也不至于感到孤独,老酒下肚,即使是死去,身躯仍旧滚烫如初。”
李辟尘听得点头,忽然又问“你知道幽冥海”
凡人不晓得冥海之说,只认为阴世乃是一块大土。
幼伯子转头,古怪道“这不是常识么,幽冥大海寂寥,我自然是知道的,这神话传说嗯,也不能说是传说,这幽冥海啊,可是真正存在的,这可比你这个道人要去寻找的虞渊来的现实。”
“虞渊不可见,但幽冥大海却是真正存在的地方。”
李辟尘听他话,便是笑起来“你既然知道了幽冥大海,为什么不认为虞渊是存在的呢”
“幽冥海是死人去的地方,人死了,总要有个去处,有仙人有天神,那自然也有幽冥,你们修行人不老是讲阴阳吗。”
幼伯子笑“但是虞渊,谁真正到达过只存在与志怪神话中的地方,哪怕是修行人也都迷茫的很。”
“像是我,就仅仅知道虞渊是传说中的日落之地罢了,但那里有什么谁说的清楚虞渊真的是一处河流吗还是一处云山峡谷还是另外一片大海边缘”
李辟尘惊叹“你想的真的很多,事实上,我也不清楚虞渊到底是什么样子。”
幼伯子又笑“你连虞渊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就要去寻找它吗”
李辟尘开口“我不知道虞渊,但是虞渊不会动,阴阳之中,阴世静谧而阳世移动,就如同我们和这副白骨,它已经死去,再也无法复苏,而我们仍旧活着,在世上看尽绚烂光彩。”
幼伯子摸了摸下巴“说的也有道理。”
二人行走,李辟尘问幼伯,年至如今,他已翻过多少次小重山,葬过多少尊盈白骨
幼伯答,十五年风雪,已不知道葬过多少亡魂,八十里小重山就是八十里乱葬岗,地方不大,山岭不长,然而当中埋下的,白骨与白雪早已浑然为一。
他唱诵起古老的歌谣,雪山中,天音悠悠而响。
昼夜难定,光影交织,荒云山雪。
李辟尘喝着那酒水,幼伯在一侧擦着嘴角,他们走到第四个夜幕,大风遮蔽了星辰,大雪压在了天穹。
黑暗中,有沉闷如雷霆的声音响起。
就像是有恶兽潜伏在黑暗之中,幼伯皱眉,看了看四周,道“道人啊,有些不对呢。”
忽然,李辟尘开口,道“幼伯,我请教你,你认为,梦是什么”
幼伯不假思索“平素里不曾做到过的事情,此便是梦。”
他说完,却又笑起来,问“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呢”
李辟尘点头,却是不答他,而是轻声道“纵然人间精彩无比,但也不过是一场虚空大梦,韶华白首,不知今夕是何年。”
“幼伯,大梦当醒否”
“自然是当醒的”
二人一问一答,李辟尘点头“听着风雪雷音,你的大梦也该醒来了。”
幼伯愣住,奇怪道“你说的什么”
李辟尘看着他,忽然摇头一笑,指了指后方。
幼伯转身,见到茫茫白雪皆起,在黑暗中,一副又一副的白骨站了起来,他们空洞的眼窝注视着幼伯,此时站起来,颤动着上下的齿,发出了声音。
“莽莽无归途,盈盈皆白骨。”
“皑皑雪山怒,悲言化血枯。”
“千金散尽去,到头作黄土。”
“苍魂迷妄途,酒落百邪除。”
“大道通天在,前路岂能孤”
本是给白骨的葬歌,如今却对幼伯响彻,后者呆在原地,而李辟尘则是缓缓道“万千埋葬者的执念,汇聚成了你,八十里小重山,十万白骨盈,你忘记了前生,不过倒也挺好。”
“三百年大梦,几度春秋”
“六七世风雪,悲苦欢愁。”
“大梦当醒,幼伯,你看看他们,每一个都是你,他们在请你葬下他们,亦是在请你埋下自己。”
那些白骨叩首,幼伯无言,他望向李辟尘,忽然道“我是梦中人吗”
“十万白骨一场大梦,浩浩荡荡,这念头,足以贯穿霄汉。”
“但不仅仅是他们,我也是你的梦中人。”
李辟尘轻轻一笑,幼伯不解,此时四方忽然雷霆大震,他悚然而惊,猛地抬头,却见远方风雪都被炸开,那如洪流般的白浪汹涌澎湃,埋山倒海
“雪崩”
幼伯失色,而李辟尘则道“有何可惧不过一梦罢了,南柯树下说南柯,黄粱木下叹黄粱。”
“梦里不知身是客。”
手掌轻轻拂去,正是信手而为倒珠帘,咆哮的白龙顿时静止了一瞬,而后向着两边轰然分开
璀璨到极点的光芒绽放开了,幼伯挡住了眼睛,而下一刻,如光阴坍缩,他双目所见之处,正是一片桃花源。
当中有孩童嬉笑,却是在唱着他自己之前的歌谣。
而那些白骨在笑,天下乐喜,他们在道
“魂兮归来行,灵灭血仍猩;只道幽黎静,不染浑浊清”
“幼伯,大梦当醒”
笑声与光芒将他淹没,同样,幼伯见到,那骑着马的道士,他的顶上升起花朵,坐下也化为麒麟,身上黑白的袍子飘荡,只看他眼中正是造化阴阳
宛如重锤入心,幼伯似乎明白了,他哈哈大笑起来,猛地掏出一壶酒,大口大口的灌下去
“原来我也早就身死梦里不知身是客,醒来却道是南柯”
幼伯向着李辟尘呼喊“仙家我这一壶酒可喝得”
李辟尘点头“自然喝得,倒也是极好的。”
幼伯大笑“好啊好啊”
“只是可惜,那山外老头却喝不得了只是可惜,我再也难见到他了”
“只是可惜只是可惜”
“仙家”
他忽然大喊起来,那声音,即使风雪呼啸也难以阻挡“你从东方而来,你那峨眉净土,可漂亮吗”
李辟尘笑了“自然漂亮,若是来世有缘,我请你上山坐坐。”
幼伯同笑“那便多谢啦”
光芒与笑声彻底将他淹没,桃花落下,伴随着大雪纷飞。
茫茫雪山,多少孤魂卧
来去匆匆,风彻骨如火。
李辟尘从梦中醒来,此时龙马翻山,已经将要行过。
小重山上,皑皑苍茫。
马蹄停了下来,李辟尘低下头去,那目光遥遥,似乎看破千古。
在路的边缘,有一副白骨依石而坐,它的身前放着一壶老酒,壶口温润,里面酒水盈满,仍旧滚烫。
梦中人是梦,然而,李辟尘最擅嫁梦。
虚幻与真实,不过反手为之。
三百年修行,终是将梦法推过武炎青。
“这酒,我帮你送到,至于报酬,你就不用付了。”
“曾经葬下的人,他们接引你,同赴幽冥。听,风雪酝雷霆。”
“来世有缘,请你喝酒。”
李辟尘翻身下马,把那酒壶拾起来,揣在腰间,龙马跟着,听道人慢慢,唱起回荡千古的歌谣。
而在梦中,那黄粱乡内,也有汉子在笑,他带着包裹,仰着头,同样在唱诵。
那亦是同样的歌谣。
“轻暑单衣四月天。重来间屈指,惜流年。”
“人间何处有神仙”
“安排我,花底与尊前。”
“争道使君贤。”
“笔端驱万马,驻平川。长安只在日西边。”
“空首,乔木淡疏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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