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声近,江河冰雪流。
荒无人烟,那山集远去,却再也难以见到什么活着的生灵,一种天地茫茫孤独寂寥的感觉席卷上来,但很快就如云烟般散去。
数百年修行,已不如当年感性。
李辟尘注视着寒山暮雪,又看着远方的那些云雾,龙马行到一处江河之畔,这里白石嶙峋,在这个时节,大寒天下,难以掀起浪潮。
在这附近,有一片稀稀拉拉的渔屋。
江河之畔,还是有渔夫的。
冰与雪盖压了江水,于是那下方,原本清澈的水流也变得漆黑,就如同白山黑水那样美丽。
四季轮转,江河亦体现出了近乎于道的一面,春日时随雷而震,夏日时随雨而咆,秋日时随风而走,冬日时随云而定。
似暴戾,似平和,似无定性。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
“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这是那位著名的诗仙所诵唱的长歌,描写天地之下,四时之庐山,如今用作在此,倒也是恰到好处。
不论过去未来,寒山依旧如此,不论天上天下,山外青山总是不变。
一山还有一山高,山一重,水一重,有山之地必有水。
雪山之下伴寒江,看一叶孤舟到此。
昼光闪耀,河中寒意绕,似有白云袅袅。
有一道清风拂来,似乎乱了岁月。
光阴中有笑声呓语,李辟尘抬起头来,吐出口气,而龙马在此刻放缓了步伐。
“冬雪水痕收。浅碧鳞鳞露远洲。”
“酒力渐消风力软,飕飕。破笠多情却恋头。”
“佳节若为酬。但把清尊断春秋。”
“万事到头皆为梦,休休。莫叹今明乐与愁。”
那声音从江边上传来,并不大,似是自语自言,不曾想过让他人听见。
但那清风吹来,李辟尘却是无意听得,再无意看得,于是转过头去,心中无意也生意。
那清风眷恋酒水,萦绕身旁不散,李辟尘笑了一声,见那河畔边缘,有一叶扁舟停靠。
钓叟拎着鱼弦,带着斗笠,披着蓑衣,他在河畔处摩弄,把那套在古舟上的绳子解开,而此时听见马蹄的声音,钓叟转过头,看见了李辟尘。
“呦,道长哪里去啊”
老者向着李辟尘打了招呼,而李辟尘则是不答,反而问他“钓叟哪里去”
“我去哪里泛波江河上,钓点寒雪鱼,道长也要一起来吗”
老人的心情似乎很好,向着李辟尘发出邀请,而李辟尘笑了笑,翻身下了龙马的背,拍了拍它的脑袋,道“你就留在这里,莫要乱走。”
踏红尘自然不会乱走,此时应下,然而老人却肉眼凡胎,看不出麒麟真容,便是略惊道“咦,倒是好马,居然能点头应答,当真通灵。”
他赞了一声,随后解开古舟,李辟尘坐在舟船上,钓叟也上去,天寒地冻,这小舟随波逐流,开始在江河上飘荡。
水几乎是静之的状态,这方圆千里也只见到寥寥几个渔夫出来,钓叟给了李辟尘一副鱼竿,在那钩子上穿过诱饵,便向着远处还不曾结冻的江水中抛去。
“去吧,去吧可要钓上来个大个子”
钓叟口里轻声呼喊着,那鱼弦落下,李辟尘便也把自己手中的鱼弦垂入水中,抬起头来,笑着看向钓叟“寒冬时日,可有大鱼儿”
“自然有,道长不通鱼之事,那鱼儿,不论是江河还是湖海,不论是鱼塘还是池中,这隆冬时日,幼鱼极少,而多数鱼儿进入休眠,这当中,就有特别大个的隐藏起来。”
“夏日鱼多,春日鱼盛,但那都是幼鱼,成不得气候秋天冬天,越是水深冰沉,那也正是大鱼丰满的时候。”
钓叟对此事颇有心得,如那卖油的铜老人,凡事都讲一个熟能生巧,做出来要能说的头头是道,这天下三千工匠,哪一门不是大学问
李辟尘与钓叟泛舟江畔,那天愈发的昏沉,钓叟摸了摸衣衫,五指一掏,取出个羊皮作的酒壶。
这东西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带着过去岁月独有的味道。
“小道长,来一点吗暖暖身子。”
李辟尘看见了这羊皮酒壶。
于是,便开口了。
“钓叟,这羊皮酒壶”
话不说全,钓叟笑了笑,晃了一下羊皮壶,道“闻着酒香没小道长,我告诉你,这酒水可好着呢,在这里啊,是根本喝不到的。”
“闻闻诶呦,香不香”
“远方八十里风雪路,又过八十里小重山,走如此漫漫长路,这才能喝到此酒。”
“一直以来,我都用铜钱换的酒水,每次那送酒的糙汉子来,我都多给他十几个铜板,这点钱财不算什么,只是让他多买两口酒水,热热身子。”
“他给我送酒,我钓上肥美的鱼儿,把鱼做成鲜美的鱼汤请他享用,我的手艺,别的不敢说,唯独做这鱼啊,锤炼了六十年了。”
钓叟做了个切鱼的手势,但很快又叹“不过,他已经很久没有给我送酒了,算算日子,也有半年光景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没有了他那酒水,我当真馋的慌啊。”
“这一壶一壶,我一次要买上十来壶,他这一不来,我倒是断了酒水来源,还要省着喝”
“他那酒的味道真的是好,我这七十老叟,都被他养的口刁。”
钓叟颇有些担忧,随后又有些奇怪,并且言称,等今天过去,自己打算越过八十里风雪路,再翻过八十里小重山,去那边看看,到底这家伙怎么样了。
这开了头,便是打开了话匣子,谈论着,便说到鱼儿的事情上。
钓叟眉飞色舞,夸赞着自己的手艺,自称,对于鱼儿的身体各处,何处还怎么吃,是蒸还是煮,是炸还是烹,那鱼骨头熬汤,加上葱花蒜末,这么一弄,那鲜美的滋味直透心神,当真是妙极了。
鱼竿轻轻晃动,钓叟停止了谈话,目光转回,直勾勾的盯着前方。
“来了。”
他这么低声说了一句,而后又对李辟尘轻声道“等来条大的,请小道长食那五花鲈,尝尝鲜。”
他那浑浊的眼睛变得有些亮堂,当中出现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精光。
鱼竿抖动的幅度变得大了起来,晃了晃,而钓叟在这一瞬,身子轻轻一颤。
便是看他手腕一翻,那鱼竿就好像有灵性似的,直接如龙般抬头。
龙抬头,鱼儿翻波群逐浪,一条大鱼忽然显,咬着吊钩飞起,被那细细的鱼线扯着,砰的一下落到了小舟上。
“好”
钓叟见大鱼落地,顿时拍了一下鱼竿,那鱼竿轻轻晃了晃,似乎是在回应钓叟的赞赏。
“大鱼啊大鱼,这是一尾赤花鲈”
钓叟看着那大鱼,都赶的上他身子一半,顿时是欣喜无比,只看鱼儿挣扎,在小舟上跳动,李辟尘看着那大鱼,忽然伸出手来。
然而手还没有触碰到那条鱼,便被钓叟拦下。
“小道长修行之人,这鱼儿捆绑的事情,可不敢沾染修行手,坏了你的修持,那是大事。”
“染了手的杀生怕是算在业力,这大鱼怕要成精,但不染手吃,那就不算道爷头上。”
“我来,我来,莫看我七十老叟,这大鱼再是壮,在我面前,也当不得那江河小龙王”
钓叟哈哈一笑“大吉祥小道长就等着吃肉喝汤便是”
他这么说着,三两下捆了大鱼,手脚麻利,又垂落钓竿,此时鱼弦一落,又见江水起轻波。
钓上了这么大一条鱼,钓叟的心情变得异常的好,此时李辟尘的鱼竿也在抖动,轻轻摇晃。
“诶,道长的也来了”
钓叟来了兴致,然而李辟尘那鱼竿晃动几下,随后便沉寂了下去。
水面荡起波纹,似乎是鱼儿在嘲笑一般。
“嘿,跑了。”
钓叟笑叹一声,李辟尘则是道“我于舟上下弦以戏鱼,却不知是鱼儿晃勾来戏我”
“人之乐在戏鱼,鱼之乐在戏我。”
李辟尘如此说着,转过头去,看着那条大鱼。
此时赤花鲈躺着,安安静静,不再动弹,可那双鱼目之中,却闪着一丝笑意。
“呵。”
李辟尘轻笑一声,再看向钓叟,言道“人有一梦度春秋,鱼儿可有梦吗”
“人与水上观倒影,鱼在水中看人间,人非鱼”
“子非鱼。”
李辟尘如此说着,对钓叟道“你看,这江水里的鱼儿,可有趣的很呢”
钓叟闻声转头看,却忽然耳种扑腾响,再发现,之前所抓的那条大鱼,忽然出现在眼前。
大鱼翻波,尾拍岸,甩打风雪冰江。
钓叟看向前方,寒山冰水,大雾迷蒙,而水波荡起,却见到一条大鱼探出水面。
不,那不是大鱼,那是自己。
鱼儿拎着鱼弦,那模样像极了自己。
“黄粱梦矣”
大鱼开口,此时如唱大戏,那脸谱一变,红的白的黑的青的那正的邪的善的恶的,是奸的忠的反的王的
大鱼吐出声音,却是化了个人身鱼头将,且听哇呀呀几声怒吼,唱的那是地裂天崩
再看去,大鱼将原地转了个身子,却变化了个老叟模样。
那真身化小鱼离去,老叟抬头,对着自己露出笑容。
那是自己
那是自己。
那是自己
一连三问,一连三惊。
他一低头,却见到自己没了双手,是个鱼儿模样。
而那老叟站在岸边,龇牙咧嘴的笑。
于是
如大梦初醒。
如冬雷乍震。
钓叟陡然回神,此时再看,却发现李辟尘依旧坐在身边。
寒江仍老,而自己身前,被放下了一壶老酒。
水中倒影,似乎变化了。
“我鱼”
钓叟的眼中泛起明光,而李辟尘此时道
“你等了他三百年,然而他不会来了,钓叟,你把这壶酒水喝了吧,算是祭奠了他。”
“滚烫滚烫,可还如三百年前模样”
“一场虚空大梦,到头来韶华白首,那条鱼儿一直没有送出去,你是鱼儿,还是钓叟呢”
“忘却了自己,但也塑造了另外的自己,当年一别,如今倒也忘了自己曾经模样。”
“你的执念是什么呢”
李辟尘手中握着钓竿,轻声细语“是看寒江终下一场大雪还是喝着老酒,听那龙吟水天阙。”
仙人在问,钓叟摇了摇头,他看看天上,又看看鱼竿,轻轻晃了晃,发出了一声嘿笑。
而后就是一声叹息。
“原来我是一条老鱼,原来我不过是梦中生客。”
“七十年春秋,道人仙家斗罢了吧,我请教你,我真的存在过吗”
“还是说,我只是那条大鱼的一场梦呢”
钓叟开口,此时天上,开始下起大雪。
天地茫茫一片白,李辟尘握着鱼竿,笑了笑。
“大鱼向往尘世,思绪翻飞,便铸就了你,那条赤花鲈啊,藏匿江河之中,鱼儿戏人,却亦向往着人。”
“钓叟啊,子非鱼,不是说了吗子非鱼啊。”
李辟尘的嘴角带笑,而钓叟同样哈哈大笑,末了,轻声一叹。
于是头颅仰起,把那壶老酒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心中不甚欢喜。
于是,他又唱了起来。
“冬雪水痕收。浅碧鳞鳞露远洲。”
“酒力渐消风力软,飕飕。破笠多情却恋头。”
“佳节若为酬。但把清尊断春秋。”
“万事到头皆为梦,休休。莫叹今明乐与愁。”
“万事到头皆为梦,大鱼儿,大鱼儿”
钓叟摇了摇头,又是一笑,对李辟尘道“喝到了,三百年了,三百年了,你这个仙人啊”
“他还特意为我留了一壶吗只是可惜,只是可惜这绿蚁没啦”
“我不过是个梦中客啊我在梦中,梦中知我我不知”
“当年听河畔言语,正遇烈酒新壶,于是心血起冰海,化一道大梦入人途。”
“子非鱼,子非鱼我是我我是我”
“今日方知我是我”
三百年雨雪,化那晶莹,滚烫如血。
“可惜,请不了你吃鱼了”
云烟升起,带着钓叟的笑声,渐渐高渺难寻。
李辟尘坐在孤舟上,身边斗笠与蓑衣散去,而就是这一刻,李辟尘伸出手去,轻轻那么一抓。
于是钓竿被拿在手中,李辟尘笑了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但话又说回来,鱼非子,又岂能知道子之乐”
“你既是鱼又是子,却看鱼非鱼,亦向往着子。”
“就用你这钓竿,来请我吧。”
李辟尘抬起头来,江水中,似乎有大鱼浮动,荡起涟漪波纹。
于是,口齿开合,似乎在说着一道难以灭去的大梦。
“朝华暮雪,八十里道说重山。”
“白水鱼梁,只听冬雷雨声寒。”
“孤舟闻音,梦里弦起鱼龙暗。”
“子非鱼影,绿蚁煮酒笑蹒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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