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莞听着这话微微一愣,“好。”
夜色浓黑,凉意袭人,燕迟眼底的暗色却是比这漭漭夤夜更显迫人,秦莞看着他的眸子,连去做什么都不问,便点了头。
外面白枫和白樱上了马车,马鞭一落,车轮辚辚而动。
马车里,燕迟背脊笔挺的靠在车壁之上,从来看他着黑,显得高高在上气势逼人,如今他着了白,身影隐在昏光之中,却更有种白练利刃劈开压城黑云的锐利感,可一想到他身上的白是什么,再看到燕迟眼下的青黑,秦莞又觉这锐利中夹杂了一抹令人揪心的脆弱。
发觉了秦莞目光之中的关切,燕迟抬手抚了抚她侧脸,唇角微微一扯,“没事。”
秦莞听着这话,心底更是生疼了,不由将他的手抓住,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对于燕迟这样的人来说,安慰显得太过势弱苍白,秦莞命令自己沉下心来。
白日睿亲王的棺椁进了京城,这个时候他来喊她帮忙。
她会的不过也就是医术和验尸之术……
秦莞忽然面色一变,背脊也僵了一下,她转眸看着燕迟的眸子,眼底明光簇闪,难道他是要让她……
燕迟长臂一揽,一把将她抱在了怀中。
他抬手轻抚她的背脊,好似在安抚她,又好像在安抚他自己,秦莞的心一下子乱了。
事情难道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没事。”燕迟抚着她的肩背,另外一只手将她的手握住。
秦莞忍不住抬眸看他的眸子,燕迟垂眸对上她的目光,又扯了扯唇。
他眼底尽是寒意,根本没有半点笑意,却是不想让她担忧,然而到了此时此刻,他绝不可能还是严丝合缝不露一点破绽。
秦莞倾身,在他强扯的唇角处亲了一下。
她缓缓的在他唇角处流连,鼻尖的气息落在他面上,燕迟忽的闭了眸子,僵直的背脊松动了一分,秦莞离开他唇畔,抬手落在他脸颊上。
燕迟便覆着她的手落在脸颊一侧,细细的磨砂,末了在她掌心吻了一下。
见她紧紧盯着自己,燕迟手臂一收让她靠在自己胸前,又一手落在她发间,迫着她靠在自己胸口,如此,她便没法子这般担忧心疼的望着他了。
秦莞便将脸颊贴在他胸口靠着,他的心跳有礼而沉稳,一下一下的落在她耳中,一路沿着四肢百骸到了她心尖上,秦莞一下子就安心了许多。
马车顺着坊中主道疾走,没多时,马车停在了睿亲王府的后门。
这道门秦莞从来没有走过。
此刻已经到了后半夜,整个睿亲王府都安静的落针可闻,两盏白灯挂在门檐之下,凉风一来,晃出一片惨淡的白光,白枫一把推开后门,“吱呀”的一声在这深夜之中带着阴森的气息,燕迟走在前,秦莞跟在后,入了王府一路往府中灵堂而去。
灵堂是早就布置好的,今日睿亲王的棺椁送回来,只需穿好内府赶制的寿衣,再换上内府备好的代表亲王身份棺椁便可,一路行来,四周一片静谧,和秦莞想象之中的四处皆是着缟素丧衣下人的景象很是不同,眼看着正院灵堂近在眼前,燕迟脚步微顿,等了秦莞一步,然后牵着她的手进了布置庄严肃穆的正院。
灵幡缟素,牲祭香烛,秦莞越过这些,一眼看到了放在灵堂正中的阴沉木棺椁,棺椁之上金纹描画,宝相庄严,棺盖合着,秦莞一时呼吸都屏了住。
燕迟拉着秦莞走到棺椁之前,袍子一掀跪了下去,他转身看秦莞,秦莞会意,便跪在了他身边,一旁白枫沉着脸给了二人一人一炷香,燕迟拜了三拜,又转头看秦莞,他一个字没说,秦莞却知道他的意思,她眼眶微红,捏着那柱香也跟着拜了三拜。
等拜完了这三拜,燕迟扶了一把秦莞,二人起身将香插在祭台上的铜鼎之中。
插了香,燕迟怔怔站着,一时没有动作,他眉头微蹙,目光落在那口棺椁之上,似乎在做最后的沉湎,秦莞静静的等着,很快,燕迟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绕过祭台走到了棺椁旁边,他的手重重落在了棺盖之上,呼吸一屏,一把将棺盖推了开。
秦莞定了定神,走到了棺椁旁边去。
虽然已经过了夏,可睿亲王出事日久,棺椁之中的遗体早已开始腐败,此刻他身上穿着繁复而贵胄的寿衣,光看露出来的面容便叫人不敢直视,如果这里面躺着的只是一具尸体就罢了,可秦莞分明的知道这人是谁,她心中有些发堵,指尖禁不住轻颤。
燕迟看了看睿亲王的遗体,终是道,“三个时辰,天亮之前要封棺。”
秦莞从未听到过燕迟这样暗哑的声音,她点了点头,一开口嗓子也哑了。
“足够了,不过得先将人抱出来。”
秦莞说完,燕迟一把拍在棺盖之上,那沉重厚实的棺盖竟然一下子翻落在地,燕迟倾身便将睿亲王的遗体捞出来,转身放在了棺盖之上。
遗体已经被处理干净,秦莞第一步便是将睿亲王身上的寿衣解开。
一边解下寿衣,秦莞一边去打量这具遗体。
睿亲王已经出事二十多天,看得出来不管是在凉州还是在回来的路上,他的遗体都被保护的极好,表面上看起来不像去世二十多天的人,然而秦莞却能一眼看出十分明显的尸表变化,尸体已经开始肿胀,黑紫色的尸斑布满了这张面容,尸臭的气味香烛都掩盖不住。
可饶是如此,秦莞也能依稀看出睿亲王去世之前的英姿。
燕氏族人都生的一双凤眸,燕凛尤其如此,秦莞以视线细细描摹,心思却不似寻常验尸那般冷静理智,这是第一次,她有些稳不住心神。
因为燕迟的长相深深的承自他的父王,秦莞甚至觉得,再过二十年,燕迟也会长成燕凛的样子,这么一想,秦莞仿佛看到另外一个燕迟躺在这里,她一下就心魂俱乱。
等秦莞解下寿衣,她掌心已经出了一层薄汗,然而等看到了这具遗体之上的伤痕之时,秦莞的心忽然就沉静了下来,这是她最熟悉的场景,这种熟悉感,一下子让她变得专注而肃穆,她拿出准备好的仵作用刀开始验尸。
没了绣满十二章纹寿衣,燕凛的遗体和任何一个死者的遗体并无二致,尤其他胸口沾满了血色血痂的伤势不住的提醒秦莞,睿亲王的死有蹊跷,而她是来帮燕迟找出证据的。
咬了咬牙,秦莞从睿亲王头顶心开始,一路往下勘验,她动作细致,整个人呼吸都是轻的,起初的一点犹疑之后,她极快的进入了状态,燕迟就站在不远处看着秦莞,只见她此番验尸和往日别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她身上除了冷静和专注,还多了一分沉重。
燕迟不想用眼神给她压力,他一个转身站到了窗边去,窗外夜色如墨,燕迟的眸子却比眸色还要黑沉,从他让秦莞过来帮忙验尸开始,这条路就已经开始了。
烛火摇曳,近前的宫灯之上点满了蜡烛,将这灵堂照的尤其通明,秦莞在灿然的灯火之中,将睿亲王身上的每一处伤痕都细细检查了一遍,因为死亡日久,各处伤痕和遗体下部已经开始腐败,秦莞面不改色的看完第一遍,又拿起白醋一点点的抹在遗体各处,很快,潜伏在尸表之下的伤痕浮现了出来。
“死者身上共有十七处伤痕,后背、左肩、右手腕骨、右小腿各有擦伤七处,小腹、胸口,各有撞伤或打击伤四处,致命伤在胸口,初步估计是利箭刺入心脏。”
说至此处,秦莞语气微微一顿,“除此之外,还有四处伤痕,在死者双手肘和双脚膝盖处,伤痕虽有一圈,可外侧的伤痕格外严重,成片状沟壑形淤伤,沟壑宽度在一寸以内,应该是死者在无防备之时,被类似条形布带缚住了手脚,动手之人不止一个,他们配合十分有度,这样的捆缚之法,便是一头牛都可制住。”
窗边的燕迟早就转过了身来,这漫长的等待让他的心境越来越沉,越来越沉,眼下哪怕在看到睿亲王青紫肿胀的面庞他心底都察觉不出一丝悲伤。
秦莞的话带着明显的克制,如此,更叫他冷静了一分。
他走近了两步,目光一错不错的盯着燕凛的遗体看。
下午是他亲自给燕凛更的衣,当时他就已经看过,可是燕凛身上尸斑密布不说,还开始长出了尸绿,如果不是秦莞,这些潜伏着的伤痕根本就不会被发现。
燕迟双眸微眯,看着这些伤痕,他几乎就能想象出这些伤痕是怎么留下的,这是一个局,专门为了制住父王的局,他眉头一皱,忽然看向燕凛的胸口!
只见秦莞继续在遗体胸口的位置查看,伤口处腐烂流脓,秦莞却用刀将伤口切了开,伤口切开,里面的溃烂先浮现了出来,秦莞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丝毫不介意手上沾了黏腻的尸水,很快,她面色一变抬起了头来,“西北的人可有说王爷是怎么死的?”
燕迟沉声开口道,“说父亲是胸口中箭而亡。”
秦莞摇头,“不,不是中箭,杀死王爷的的确是箭簇,还是四棱箭簇,可这箭簇,是被人生生刺入王爷胸口,而非远距离弓射,王爷的伤口出血极深,甚至伤到了后背脊椎骨,这样的箭簇,若是远距离弓射,绝无可能有这样的力道。”
除非是有人握着箭,将这支箭深深的刺入了燕凛的胸口,又怎会有这样深的出血点?!
燕迟眼瞳猛然一缩,所有人都将此形容为一场意外,一场戎敌精心布置的刺杀,西北路传来的折子禀明,说发现燕凛的时候,他人已经中箭身亡,而刺客却不知所踪,两日之后,又在凉州以北的深山之中发现了戎敌的翻越山岭潜入大周的踪迹。
而主要的证据却是那一支插在燕凛心口的四棱花箭。
戎敌以雪莲花为圣物,这四棱箭便是戎敌的标志之物,此物伤害极足,可像秦莞说的,此物阻力大,不易远射,只能在近距离的弓弩之上装配,这箭矢之上还有倒刺,一旦箭矢入肉,射中胸腹,此人必死无疑,射中四肢,也得叫人断手断脚。
当时,一看到这一支箭,所有人都觉得此事必定是戎敌所为,可戎敌出手狠辣,以柔韧捆缚之术开局,然后放弃了戎敌的戎刀不用,却选择用一支箭矢刺入燕凛的胸膛,戎敌的刺客有必要明晃晃的留下自家的圣箭吗?!
还有一点,戎敌的战士以砍下敌人的首级为荣,若是燕凛被制住,戎人怎么会放弃戎刀斩首这一传统的炫耀之法?!
要么不留下任何戎敌的线索,让大周陷入内乱,要么,就明刀明枪的叫整个大周知道,大周十万朔西军的统帅被他们斩在了戎刀之下!
如果不知道这伤口的端倪,燕迟也就信了燕凛死于意外,有可能是有人走路了消息,给了戎敌此刻先机,他们在杀死燕凛之后望风而逃,根本忘记了这射出去的箭矢。
燕迟凤眸微微眯了起来,范鑫的话又在他脑海之中响了起来。
那边陲驿站之中的人,皆是周人,这一点,在边陲多年的他们绝不会弄错。
可笑,周人却要用戎人的四棱箭杀朔西雄鹰!
猛地闭上眸子,片刻燕迟才睁开,寒冽的双眸之中已是一片冰凌密布。
他沉沉的看了燕凛的遗体一眼,“送郡主去水榭梳洗。”
白枫从外面走进来,静静的站在一旁,秦莞将遗体上的伤口处理好,然后缓缓站起了身来,燕迟的侧脸犹如一道锐利的箭簇,整个人身上的气势仿佛一柄韬光的宝剑即将破锋而出,秦莞看了他片刻,转身朝外走去。
即便亲密如斯,燕迟也绝不会在秦莞面前露出灭顶的愤怒。
对于他这样的人而言,无法自控情绪也是一种软弱。
秦莞回了水榭,白樱当先侍候了秦莞梳洗,等她梳洗完毕,已经过了两盏茶的时间,窗外夜凉如水,秦莞站在窗前,总觉得身子有些发冷。
白枫有些踌躇的站在门外,秦莞看到,忙道,“我在这里候着,你去看看他。”
白枫摇了摇头,“郡主不要怪主子,主子这些日子太难熬了,下午给王爷更衣的时候,主子连眼眶都没红一下,那么多人看着,主子太难了。”
秦莞无奈摇头,“我怎会怪他?我知道他心境如何。”
白枫松了口气,适才燕迟态度颇为强硬,连话都没和秦莞交代一句,白枫生怕这个当口秦莞又因为这些生气,那自家主子就更难了。
秦莞摆了摆手,“我这里当真无碍,不是天亮之前要封棺吗?你去看看。”
白枫略一犹豫,这才点了点头。
秦莞便坐在了窗前的矮榻之上,晚间的时候吴管家说过,说明天下午便要出殡下葬,睿亲王的棺椁是要下葬在皇陵的,而皇陵在城东南的仓衡山上,这一来一去,得花上三日时间,秦莞定定的坐着,眉头紧皱。
睿亲王的伤痕是有问题的,至少不是外面疯传的那般,那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秦莞只觉得面前浓雾弥补,可事实已定,连昭告天下的讣告都有了说法,现在就算自己陪着燕迟去皇上面前说这话,皇上会信吗?
又或者,皇上不仅不会信,还会……
秦莞缓缓的闭了眸子,刚才验尸用了半个多时辰,她身上早已出了一身冷汗,过来这片刻,那股子疲累又沉重的劲儿也没能缓的下来。眼下脑海之中想到了诸多可能性,顿时觉得肩上仿佛压了一座山似的,她不自觉的靠在矮榻一旁的案几上,竟然就这般昏睡了过去。
夜色一点点流逝,很快到了最为黑暗的黎明时分。
睡梦之中,秦莞又看到了燕迟那刀锋一般的侧脸,他整个人是那样的冷酷,仿佛变了个人一般,忽然,他缓缓的转过身来,一双眸子无波无澜的看着自己,秦莞在梦中看的清清楚楚,燕迟眼底的深邃不见了,潋滟的桀骜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双被愤怒和悲痛填满的眸子,忽然之间,他一把抽出身侧之剑朝她劈了下来——
“啊——”
秦莞轻呼一声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神思还未定,便看到自己身边坐着个人。
燕迟坐在昏光之中,一张脸辨不清情绪,可等她看过去,却看到了燕迟眼底的关切和压抑的苦痛,秦莞一愣,几乎是控制不住一把抱住了燕迟。
燕迟一愣,不知道秦莞这是怎么了。
他刚走进来,刚坐下,整个人的魂魄仿佛都丢在了那灵堂之中,他下意识的知道秦莞睡着了,于是他手脚极轻,可忽然,秦莞轻叫一声醒了过来。
秦莞将他抱的极近,整个人的呼吸都还未平稳,燕迟回神,总觉得秦莞连他失掉的魂魄都抱了回来,他整个人有了知觉,心脏重新开始跳动,耳边的轰鸣消散,也能开始感受到她身上的温度,他一把抱住秦莞,“怎么了?做噩梦了?”
秦莞还有些不安,双臂恨不得缠进他骨肉里去。
燕迟轻抚她的背脊,忍不住在她额头吻了一下。
忽然间,秦莞唤了一声,“燕迟——”
她抬头定定的看着燕迟,“燕迟……”
她语声微颤的唤他,然而却又不知说什么,说你不要悲痛?说你不要被愤怒冲昏了头?还是说你不要变的连我都不认识……
秦莞满腔担忧,都化作一双急切的湿漉漉的眸子望着燕迟。
燕迟看着她如此,忽然就明白过来她在担心什么,他摸了摸她的脸颊,倾身用自己冰冷的脸颊蹭了蹭她的,秦莞便抱的他更紧,要把自己身上的体温都传过去一般。
燕迟抱着她未放,又得片刻,秦莞才稳住了心神。
燕迟察觉到了,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他抱着她大步入了内室,径直将她放在了他寻常睡的床榻之上,秦莞搂着他的脖颈不放,燕迟便倾身在他颈侧趴了一下,仿佛要以这片刻的安宁汲取接下来这么多日的力量。
窗外的黑暗在一点点的变薄变浅,好似一副浓墨重彩的水墨画,墨迹挥洒之间晕开了一片黎明的苍蓝色曦光,燕迟在秦莞颈侧趴了几瞬,忽然道,“你就睡在这里,天一亮,我便要去仓衡山了,等我回来。”
秦莞唇角微动,“可是……”
燕迟在她面颊上吻了吻,轻飘飘的好似羽毛拂过,他拂了拂秦莞的眉眼,“我走之后你再回去,今夜的事,多谢你莞莞。”
秦莞连忙摇头,燕迟却一把扯过锦被将她盖了住。
秦莞规规矩矩的,只一双眸子千言万语的看着燕迟,燕迟握了握她的手,直起身来,转头大步而出,秦莞只觉得燕迟的背影一下子就消失在了眼前,甚至都还没来得及让她再说一句叮嘱,她心底空了一块,随着屋子陷入无边的寂静,那份空茫越来越重,仿佛要将她淹没了一样,她却没有追出去。
水榭在王府深处,没多时,秦莞隐隐约约的听到了丧乐之声,而天亮的那一刻,那声音终于是越去越远了,一夜没合眼的秦莞缓缓闭上了眸子。
……
……
睿亲王出殡的场面声势浩大,这位朔西的英雄,就在浩浩荡荡的缟素华盖之中出了城门,下午时分,秦莞方才回了侯府。
秦述和胡氏都不知道秦莞何时出去的,秦莞只道出去的早。
胡氏叹息道,“你是想去看看迟殿下吧?”
秦莞不置可否,秦述无奈道,“今日出殡,你不好跟去的。”
她并非皇族人,更不是真正的睿亲王世子妃,不过一道赐婚的懿旨而已,还真是什么都不算,秦莞点点头表示知道,没有多说的回了松风院。
燕迟这一去要三日,她不知道燕迟要做些什么。
秦莞心中不安,坐不住,暮色时分,又出了侯府去找浔娘。
浔娘和元师父一脸的哀颓,等她去寻范鑫,只见范鑫也是一脸的悲痛之色,今日睿亲王出殡,他们自然也都知道了消息。
范鑫的伤势正在逐步的恢复之中,到了如今,已经能坐起身来。
秦莞松了口气,又给范鑫问了脉换了药方,范鑫看着秦莞欲言又止,好半晌才问道,“郡主,世子殿下可还好?”
秦莞看着范鑫道,“你在担心什么?”
范鑫苦笑一下,虽然没明说,可意思却已经十分明显了,如今睿亲王府出了这样的事,燕迟一个人在京城,会不会睿亲王府就此倒了?
秦莞笑了下,“你不信殿下?”
范鑫摇头,可是面容还是一片苦涩,秦莞叹了口气,眸色忽然微微一肃,“这么多年,在朔西,有殿下打不赢的仗吗?”
范鑫一愣,摇头,秦莞又弯了弯唇,不再多说转身走了出去。
范鑫看着秦莞的背影越走越远,一时陷入了怔忪之中,一双眸子却越来越亮。
第二日一早,秦莞便入了宫中,这一次前往仓衡山皇陵的除了燕迟,还有燕离陪同,怡亲王做为主事官也跟着一起过去了,这浩浩荡荡的丧仪,总要处处妥帖显赫方才衬得上睿亲王的英明,然而人死不能复生,有谁想过雄鹰为何陨落?
太后不停的咳嗽着,秦莞请了脉,眉头就皱了起来,陈嬷嬷在旁边道,“睡得也不是很好,昨天晚上就开始咳嗽了,屋子里面闭窗都关着,一点凉风都不敢露的,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郡主,可严重?”
秦莞摇了摇头,“和太后娘娘的旧疾有关,窗户不要一直关着,太后也不好一直躺着,若是能起来走动走动更好,我给太后开个安神益气的方子,再加一点食补,如今入了秋天气实在不好,太后娘娘日常得含一枚清心玉露丸。”
说完这话,太后叹了口气,“以前每到了秋天也要咳嗽的,没有什么大事,就她着急的很,如今莞丫头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么说着,秦莞便无奈苦笑,“嬷嬷也是为了您好,您要听话才是。”
她语气带着诱哄,仿佛在对小孩子说话,太后便笑了开,却叹气道,“不是我不愿意动,是觉得身上懒散的很,动不了了。”
秦莞和陈嬷嬷对视一眼,眸色都是一沉。
看完了病,太后便拉着秦莞说话,“这皇陵一去一回的至少三日,幸好有老五陪着我才放心了些,燕离那孩子也终于靠得住了一回。”
陈嬷嬷笑道,“王妃都出来了,世子必定是要听王妃的话的。”
秦莞挑了挑眉头,陈嬷嬷便道,“郡主还不知道吧,王妃去了睿亲王府吊唁,这么多年来了,王妃这还是第一遭离开恭亲王府。”
秦莞听着心中不由惊讶,恭亲王妃这二十年没再出过王府,这一次为了睿亲王的丧仪竟然破例了,这么想着,秦莞又叹了口气。
太后心情也有些恹恹的,和秦莞说了一阵子话便说自己累了,陈嬷嬷和秦莞无法,只得放了太后去歇着,秦莞离开正殿,没走几步就看到了燕绥。
秦莞拉住燕绥的手往回廊之下去,两个人一大一小的坐在了临着花圃的美人靠上。
燕绥抿着唇角不做声,片刻后道,“我的金雀儿还好吗?”
秦莞心底一振,忙道,“好,很好,前几天还飞的不见了影子,我想着它既然翅膀都长好了,不如就让它飞出京城到山林子里面去,殿下觉得如何?”
燕绥似有不舍,可临了还是点了点头,“那好吧。”
秦莞闻言方才松了口气,燕绥又拉着秦莞的袖子道,“皇祖母病的很重吗?”
秦莞看着燕绥略有几分惊悸的眸子摇了摇头,“不重,会好的。”
燕绥呼出口气,小大人一样的点了点头。
秦莞看的有些不是滋味,又去和陈嬷嬷交代了几句话才出了宫。
这一日如此被消磨过去,第二日一大早,郑白石和展扬到了侯府之中,他们要见的人是秦述,秦莞觉得有异,亲自煮了一壶茶送到了书房院之中。
这一次秦莞乃是不请自来,等郑白石和展扬看到她,都十分惊讶。
郑白石忙道,“郡主既然来了,就一起听听。”
秦莞笑,“是说案子的事吗?我过来也是想问问案子进展如何了。”
郑白石点点头,“是,已经查出来了,基本可以断定,死的人是晋王生前的侍卫宋希闻,郡主查出来的几处旧伤,我们找到了一些记载,宋希闻曾在六年前巍山猎场春猎之时受过伤,当时是为了保护晋王殿下,据说是晋王殿下差点被一头黑熊所伤,他的伤处是由当时跟着一起去的御医医治的,正是在郡主验出来的两处,还有宋希闻的武功路数,的确是擅长右腿出击,这几点我们都认真的核实过了,确认是宋希闻无疑。”
秦莞继续道,“那这样不是好事吗?”
郑白石摇了摇头,“身份是确定了,可这个案子要怎么查,我们还有些拿不准,要查的话,这案子得从宫里开始查……”
还是郑白石此前的担忧,去年查晋王的案子,大理寺卿沈毅全家惨殁,今年又碰到了晋王府,郑白石不得不小心应对。
郑白石的应对,便是来找秦述,而秦述则代表了东宫的口风。
秦莞一瞬间想明白了关节。
秦述便也直言不讳的道,“太子这几日没有过问此事,若是去问,只怕也是公事公办四个字,郑兄应该知道,太子一向对这些比较看重。”
郑白石苦笑一下,一旁秦莞听着却有些嘲讽之意。
对于太子燕彻而言,这个案子能否为死者昭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利用这件事铲除异己,或者,至少要给对手制造一些麻烦。
“不瞒侯爷,我正是在想这折子该怎么写,说实话,这案子我是想查的,好端端的人跑出来了不说,还死在了晋王府,怎么想怎么离奇,可是你也知道我的顾忌。”
秦述叹气,“这事还真是拿不准,你若是实在犹豫,我入宫一趟给你问问?”
郑白石便是一笑,“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秦述眼珠儿一转,又道,“这事李兄怎么看?”
郑白石苦笑,“李兄不建议碰这个案子,所以我才过来找你。”
秦述皱眉,秦莞也皱了眉头,李牧云不想让郑白石查这个案子?为了表面上那些合情合理的借口,还有什么原因呢?
郑白石也没有多留,没多时便打算告辞,秦莞跟着一起出来,便发觉走在后面的展扬神色有些凝重,秦莞落后了一步,“展捕头在想什么?”
展扬有几分不好意思,见前面郑白石和秦述走的有些远了,便道,“大人有些投鼠忌器,我也没好的法子,如今瞻前顾后,实在叫人不痛快。”
秦莞微笑,“展捕头在京城当值多年,应该是见惯了这样的事的。”
展扬面色微变,片刻语声却低寒了几分,“的确见惯了,只不过如今牵涉到了皇家而已,我想到好好地案子查到了一半便觉得难受憋屈。”
莫说是牵涉到皇家,便是牵涉到哪个达官贵人身上,京城的案子都不好办。
展扬实在是见的太多了,可这不妨碍他内心的愤慨,又或许本就是因为见的太多,这才更为愤怒,他的愤怒被秦莞一眼看了出来。
“如果这案子最终还是查不下去,展捕头会怎么想?”
展扬苦笑一下,“我……我也无能为力,不过我相信,这世上作恶的人,还是会有报应的,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
连展扬都开始说这句话,秦莞的笑意更苦了几分。
展扬好似也看出了秦莞所想,语带安抚的道,“郡主是否觉得不可理喻?其实……这就是规则,不管是在京城还是在哪里,都是这样,我们大人,我也明白他的难处,别人我管不了,我只知道,大人给我命令,我拼命去做就行,其余的,看老天爷了。”
秦莞心底生出几分激赏,从第一次见到展扬开始,她就觉得他是不同的,他好似一把衙刀,宁折不弯,铮铮铁骨,这在京城的大小官里面,简直是个稀罕。
送走了郑白石和展扬,秦述果然动身入宫,秦莞虽然不能通行,一颗心却被牵扯了起来,宋希闻的尸骸好似一个引子,任何人面对这引子的态度都能或多或少的说明问题,她恨好奇,太子是不是真的会要临安府衙将案子查下去。
……
晚间时分,秦述才从宫中匆匆回府,秦莞得了消息,第一时间到了书房,一看秦莞过来,秦述一笑,“怎么?这么关心这次的案子?”
秦莞便道,“这次的案子离奇,我想能帮上忙。”
秦述语气便软了一分,“丫头,你已经很好了,这次不是你,他们哪里能在朝堂上说理去?不过有些可惜……”
秦莞一颗心微沉,“太子殿下不想让这案子查下去?”
秦述摇了摇头,“不是不查,而是不能让临安府衙来查。”
秦莞有些不解,京畿之中的大小案子,不交给临安府衙交给谁?
秦述看秦莞专注的看着自己,索性直接的道,“太子想让成王的人查。”
秦莞一听,惊了一瞬,“成王的人,可成王既不是临安府衙的主官,也不是刑部的侍郎,他如何来查这个案子?”
秦述解释道,“这两日,成王是最为赞成彻查此案的,可郑大人算是太子一脉的人,太子不想让郑大人因为此案受到牵连,所以既然成王那般赞成查这个案子,便干脆让他的人来主持,反正这个案子很可能和去岁的案子扯上关系。”
去岁晋王的案子,也没有让临安府衙管,来主审的是自己的父亲。
到了今年,若推成王的人出来倒也不算什么。
秦莞这么想着,一时无法反驳,只在想,若是成王的人来查这个案子,那自己如何插手其中呢?
秦述看秦莞出神,劝道,“这个案子你不必太过上心,你也知道去年的事,如今别人都避之不及,你到底是个女儿家……”
这话秦莞可不认同,却也知道不必和秦述争辩。
秦莞就这般心事重重的回了松风院。
到了这种时候,秦莞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然何至于如此被动?
她这个虚职,不过是有了随叫随到的权力,可真的要做决定却是有些困难,而太子将这个案子推给成王,又意味着什么呢?!
成王想查这案子,是因为他想打击太子一脉,还是他心中没鬼?
秦莞心中一片纷杂,到了第二日一早,秦莞便得了个消息。
这件案子,竟然真的交给了成王主审,成王为首,大理寺卿李牧云和临安府衙为辅,而成王之前一直管着工部,如今这案子若是办的漂亮,皇上许诺,刑部也将划分到他职辖范围内,如此一来,就和管着吏部并户部的太子一样了。
而大理寺卿李牧云乃是直臣,临安府衙郑白石属于太子一脉,皇上如此安排,倒也算合情合理,有成王和郑白石相护制衡,还有个刚正不阿的李牧云,这事怎么看怎么合情,而成王查案的第一件事,就是进御惩司将几个首领太监抓起来严刑拷问。
案子一旦开始查了,秦莞便松了口气,她到底挂了个虚职,不得已之时还是能尝试参与一二,这是秦莞自己积极的想法,可她万万没想到,这案子由成王接手的第二日,他竟然派了人来请秦莞入宫,毫不掩饰的表达出他对秦莞的看重。
这是成王府的人第二次堂而皇之的到了忠勇候府,第一次是来接秦湘走,第二次,便是要秦莞入宫陪同听案,成王这招数意欲何为秦莞一时没看懂,可秦述的脸色却十分的不好看,然而这样大好的机会,秦莞如何能放过?!
秦莞好似没看懂秦述的眼神,稍微迟疑了一下就跟着成王的人入了宫。
这是秦莞第一次到御惩司这个神秘的叫人胆寒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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