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时听清了她的话却没动,而是不确定的询问了一遍:“您要火油做什么?”
“烧了。”被这种蛊虫所控制的人会不死不灭,但是可以被烧成灰烬。这是父亲告诉她的,只要是控制不住的时候一定要这么做。
“先生……”安时有些不敢置信,这些人当初甘愿赴死,打退北燕人后就要烧了他们?这里面有他的战友,他总觉得太过残忍了。
“去!”纳兰锦绣的手指已经疼到不行,但是她能坚持住。她担忧的是琴声已经控制不了他们多久,如果不趁这个时候烧了,只怕之后就没机会了。
“先生……”
“安时,你若是再不动,后果就不是你我能承担的起了。”
安时看着正在弹琴的人,她眼神中只有冰冷。他还是第一次发现,原来郡主还有这般冷漠的时候。他紧紧攥着拳头,最终还是让人去取火油。
纪泓烨也在看纳兰锦绣,他是个通透敏锐之人,总是能看清别人看不清的事。这一刻,却也有些迷茫。
让他迷茫的不是他们的决定,而是如今这个冷如罗刹的少年,真的是刚刚给自己烹茶的那个人么?
前一刻柔如春风,下一刻狠如厉鬼。这明明就是人的两个极端,为什么可以现在这么一个文弱少年的身上?
火油取来,泼向网中蛊人的时候,那些士兵在抽泣。他们现在要烧死的不是别人,是曾经的战友,是想舍去自己生命换得让他们活下来的人。
就是这样一种愧疚情感,让他们一个个哭出声,最后转变成嚎啕大哭。他们是顶天立地的男人,是浴血奋战的战士,是无所不能的玄甲军……
为什么他们要受到这样的对待?
当火把抛向蛊人,阵阵痛苦的嘶鸣声响起。终于有人忍不住了,指着纳兰锦绣说:“你到底有没有人性?你忘了当初他们写下生死状的场景了么?”
人群中开始有很多目光看向她,有愤怒的、有纠结的、有同情的。她不动如山,手指上的旋律依然没停。
这时他身边有人控制不住了,上前推了她一把。她摔倒在地,琴声戛然而止,蛊人也开始动。他们十分凶狠,即便是身上燃着火焰,也很容易的撕碎旁人。
纪泓烨见她摔倒,下意识的要过去,却已经见她身后的黑衣青年,一脚踹倒了推她的人,冷声道:“退后!”
“先生,没事吧!”安时过去扶起纳兰锦绣,心中的纠结之情已散去,更多的是悔。
纳兰锦绣却无暇在意推她之人,她一见蛊人暴动,就迅速的坐到琴前,手指一动琴声起,蛊人便又失去了攻击能力,开始嘶鸣。
蛊人很凶悍,一直到化成一把灰烬才算是停下来。纳兰锦绣本来就在病中,折腾了这么久已经是浑身无力。她见蛊人终于消失,一松气竟然晕了过去。
穆离一把抱起她,担忧地轻声唤:“先生,能听见我说话吗?”
安时一见纳兰锦绣晕了过去,心里更是着急,大声对穆离说:“先把先生带回去,我去让人请陈兴。”
这时还有人在哭泣,也还有人在说作孽,在说良心何安?
安时一把拉过刚才推倒纳兰锦绣的那个人,指着地上的尸体,大声喊道:“你自己看看你做的好事,他们是因你的冲动而死,你要不要为他们负责任!”
那人当时也是一时冲动,实在是看不得当时的情景。他现在也意识过来自己太过莽撞,造成了这么多人惨死,这只是他的责任。他只能抱头痛哭,一个反驳的字都说不出来。
安时一把把他甩到一边,满脸愤怒:“你们现在在这说这些有什么用?当初兵临城下,若不是先生,你们现在还有命在吗?这世上最没有资格指责她的人就是你们!”
安时嘶吼完之后,人群终于安静下来。他自己倒退了几步,喃喃地道:“我也没有资格质疑的,你们看看她的手指都成什么样了,我们怎么能怪她呢?”
他这话也不知是对旁人说,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他自认为他眼光独到,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但是他刚刚也质疑了郡主,甚至把她想象成了一个坏人。
他自己无法接受,所以才会这么自责,情绪反应也才会这么大。
纪泓烨平静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那一些高大的男儿汗们流泪。不是绝望到一定程度,他们断然不可能如此。北疆这一次真的是满目疮痍。
他也是怪自己的,怪他不够强大,不能力排众议支援北疆。现在想起,苍生百姓要靠一个少年走邪路来守护,他都会感到羞耻。
纳兰锦绣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她一动,就感觉手指一阵钻心的疼。她把手掌放到眼前,看见指头都被纱布包裹着。
“感觉好些了吗?”坐在她床边的穆离哑声问。
纳兰锦绣看他衣冠整齐的坐在那里,知道他是一直守着她,就冲他笑了笑说:“这都是后半夜了,你怎么也不去睡一会儿?”
“我担心你。”
“傻瓜,我只不过是风寒未愈,没事的。”她刚说完话就又咳嗽起来。
穆离起身去给她倒了一盏水,刚走到床前要递给她的时候,又发现这水可能冷了。他又让人送来开水,然后倒了一盏,大概是觉得又太烫了,所以又倒出去半盏,兑了些冷的在里面。
纳兰锦绣接过来喝了一口,发现温度刚刚好。想到他刚刚的一番折腾,心里漾开一阵暖意。
她两世为人,第一世宗玄奕待她难有真心。这一世,三哥是个做事非常稳当的人,给她的关心和爱护总是游刃有余的样子。
她还从来没被人这样小心翼翼的对待过。她看着穆离,心里有一点心疼。他表面上是个冷性子的人,其实内心里至纯至善。
他没有什么朋友,唯独和她的关系特殊,所以就把一颗真心都捧在她面前。无怨无悔的跟着她,爱她所爱,恨她所恨。
“穆离,谢谢。”
穆离放在膝盖上的手渐渐弯曲起来,他对于“谢谢”这两个字,不知该如何往下接。他觉得对她好,保护她,都是他心甘情愿的。
“你的手指还疼不疼?”他挤了半天,就挤出这么一句话。
“早就不疼了。”纳兰锦绣说了违心话。
穆离大概也知道她是怕他担忧,倒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结。只是给她网上拉了拉被子,低声道:“时间还早,你再睡一会儿吧。”
“我有点饿了。”
这个时候没有吃食,穆离怔愣了一下,问:“你想吃什么?”
“现在没有吃的吧!还是算了。”
“有。”
“你做么?”
“嗯。”
纳兰锦绣怀疑的看了他一眼:“你会么?”
“可以试试。”
“那你给我煮一碗粥吧,前几日我见伙房那儿有甘蔗,煮的时候放一些。”
纳兰锦绣其实就是想吃点甜的东西,因为她心里也苦。旁人看她的眼神,对她说的那些话,她不可能完全不在意。
更何况,现在就连兄长都在怪她。她心里再是难过,也没有人可以说。她记得小时候她哭了,阿爹就会用糖果哄她。甜的东西会让人心生愉悦。
穆离走后她依然睡不着,索性就裹了大氅出来,无意识的就走到了焚蛊人的地方。哀嚎声犹在耳边,那些她记不清楚的容颜说着愿为北疆舍身!
壮言犹在耳,人却已经不在了。
她怔了半晌,忽然记起来那些都是真的。闭上眼睛是,睁开眼睛还是,这万丈天下都变成滔滔苦海,让人难受。
她这副冷硬心肠,实在是可诛啊!
纪泓烨也同样睡不着,他没有担心谁,只是心中无端惆怅,人间天下有太多事他力所不及的。
纳兰锦绣对着那片土地发呆,他对着她的背影发呆。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见她忽然捂住胸口,身子微微弯下去。
纪泓烨回神,缓步走到她身边,平静地问道:“你怎么了?”
“心疼。”纳兰锦绣闭着眼睛,睫毛颤抖得不成样子,她蹙着眉说:“良心疼……”
纪泓烨没想到那样一副冷面孔的人,会有这样脆弱的时候。他慢慢地抬起手,做了个拥抱的姿势,将她收入怀中。
他的心里没有太多想法,只是觉得这个少年,现在真的是十分可怜。都说众生皆苦,她的苦,他想分担一些。无有他想,只是觉得天下人本就该为天下事尽一份力。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气息。纳兰锦绣试探性地伸手搂住他的腰,将脸颊埋在他的肩头上,哭泣。
她其实可以忍住不哭的,但见了他就忍不住了。不是想坚强,也不是想冷硬,她想的仅仅是这个怀抱,这个人,想在他身边不用成长,不用去承担那么重的责任。
纪泓烨觉得眼前这个少年,应该是难过到极致了,不然不会哭的这么厉害。他把自己的怀抱给他,希望能让他好过一些。
没有人生来想当刽子手,何况是这么瘦弱静好的一个少年?说起来不过是造化弄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