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斋。
在封弋修炼符印念师略有小成的这一天,年过一百二十旬的孙思邈倾注数十年心血的医学著作《千金要方》,终于搁笔完成,上下两篇,各计三十卷。
这是一段完美与圆满的历程与体验,孙思邈整理好案桌,从椅子上长身而起,然后古井不波地走到屋外,高大的身影默默地站在草堂前坪的一棵参天杏树之下,衣袂飘动,像是谪仙临尘,空灵而飘逸,给人一种仙风道骨的奇妙感觉。
仰天观空。
星光灿烂,月明风清。
孙思邈脸上忽然现出神圣的光辉,多了祥和和宁静,双眸射出动人的异芒,似是能看破宇宙美丽外表下的真义。
封弋与白光虎悄然走了过来,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随他一起沉默,一起欣赏着自然界的良辰美景。
倏地,孙思邈似若漫不经心地开腔说道:“小弋,你知道天上有多少星辰吗?”
封弋蛮有兴趣的听着,肃容答道:“最早大汉朝御史官是司马迁在‘史记?天官书’中录有九十二个星官,至大隋朝《步天歌》中已记载星官二百八十三个。虽然星空划分三垣、四象、二十八宿,但如若单论个体星辰,只能是浩瀚如海,难以计数。”
药王谷虽然人少,但“润斋”珍藏书籍很多,封弋自幼喜爱读书,不分品种皆有涉猎,十几年来也算是博览群书。
孙思邈不置可否,又问道:“这些星辰,小弋你可知道代表着什么吗?”
封弋眼睛闪闪生光,欣然答道:“夜空无数星辰,明暗、大小、位置不一,有形无相,聚合成象。天地三界,芸芸众生,星象即物相,星运即命运,万千星辰反映着天、人、冥三界无数命运。所以,我们每一个神、每一个仙、每一个人,甚至每一个妖魔,都有属于自己的一颗星辰。与其说是一片星海,不如说是万家灯火。”
孙思邈手抚花白长须,微微点头,油然道:“小弋你说的不错。星轨无道,命运不常,在世众人无不想尽千方万法与天上的星体取得联系,穷尽一生心血无非就是想要点亮那颗属于自己的命星。多少人向往,多少人追求,然又有几人真正做到?殊不知人世间的悲欢离和、茶米油盐更加有趣。”
稍停片刻,又接着问道:“那你信命吗?认命吗?”
封弋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坚定地道:“我信命,不认命!”
孙思邈轻叹道:“星罗棋布,如同命运之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数。”
封弋在短暂沉默后,茫然问道:“小弋若以身为棋与天斗,可否胜天半子?”
孙思邈一怔,旋即大感欣慰,赞道:“好孩子,有气魄。”
这时,清风从山谷起,经一片杏林,徐徐拂来。
孙思邈若有所思,黯然叹道:“在世百年,老道救死扶伤无数,却仍有遗憾,实有不舍。不舍又有如何?一啄一饮,均有前定,凡事不能强求。”
“爷爷,何出此言?”封弋愕然相对。
孙思邈默然片晌,缓缓转过身来,凝视着封弋,慈祥的面容泛起丝丝不舍之情,若无其事地道:“爷爷该走了。”
封弋心泛微波,不解地道:“爷爷您要出谷吗?要去多久?”
孙思邈没有回答,只是怜惜地摩挲着封弋的一头白发,看到他脸上浓浓的不舍和依恋,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情意深长地道:“小弋,你命犯天煞,出生种魔。爷爷妄称人间药王,对此也是束手无策,虽说你的本命元神已入仙道,但你体内的魔胎只是被‘不死之心’将其封印三年,终究还是无法帮你根治化解。如今你也学全了爷爷的所有医术,也掌握了泥丸修神的法门,虽说符印念师的能力超卓,但魔胎仍是你的生死之劫,这道槛儿以后是否迈的过去,还得看你自己今后的造化了。”
封弋望着夜空繁星,想起爷爷曾经说过,体内魔胎如果不彻底根治,便会成为死亡之神,自己的生命短则止步于十八岁,长则活不过二十岁知道。他不以为然地微耸一下肩膀,双目射出一丝坚定的神色,铿锵有力地道:“天赐命于我,我命不从于天。沧海横流,青山矗立,小弋心有执念,绝不放弃。天地转,与之斗,其乐无穷。”
这番话语难免有些狂妄,但是他必须狂妄,因为他别无选择。
孙思邈轻叹一口气,郑重其事地道:“小弋,爷爷之所以没有刻意隐瞒你的身世,只是希望你这一辈子活的明明白白,活的清清楚楚。同时,也没有刻意打消你报父母之仇的心里执念,同样是希望你能够明白,要想复仇,首先你得活着,而且还要活的长一点,活的久一些。大千世界,包罗万象,没有趟不过的河,也没有翻不过的山,更没有医不了的病,只要我们自己去努力探寻,他日必定有所收获,即使想逆天改命,又有何妨?你如今已年满十七岁,算是长大成年了。我走之后,你也不必守在药王谷枯坐等死,随时都可以出谷,去外面看看这个世界也好,碰碰运气也好。世间万物道合乾坤,既相生又相克,你说不定能找到爷爷所说的医治之法。最后,不管怎样,爷爷都希望你健康地活着,快乐地活着。”
听毕,封弋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爷爷这次肯定是远行,不然不会语重心长地和自己说这么多话。黯然片刻后,应承道:“好,我听爷爷的。”
孙思邈接着又抚摸了一下白光虎的虎首,和蔼地道:“老朋友,照顾好封弋,照顾好自己,老道要走了。”说完负手而立,平静地仰望星空,不再说一个字。
封弋与白光虎对视一眼,面面相觑,茫然无措。
半晌过后,一道黯淡的流星却拖着非常明亮的长长尾巴划过苍穹夜空,奔向药王谷来,为天空增添了一道瑰丽的风景线。
孙思邈的神采奕奕,眼里充满憧憬。
草堂四周的氛围反而陡然间变得凝滞起来。
白光虎莫名地猛跳起来,朝着星空大吼一场,撼动整个药王谷。
封弋心中大凛,狂躁不安。
孙思邈雄浑无匹的神识似是感应这颗星体的神秘气机,道袍瞬间扬起,从里面渗出无数道金光丝线,接着如金蚕吐丝般做茧将他本体包裹。
封弋终于明白过来,孙思邈爷爷这是要飞仙。
飞仙,这是所有修行人士的终极梦想,但是世间又有几人能够登临天界之门呢?
封弋没法挽留,不由自主地跪地叩拜,只能看,只能哭,所以他号啕大哭起来,泪水在脸上纵横,然后他又开始笑,莫名其妙的笑,神经质般地笑。
金光丝线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形如金蚕。
最后孙思邈在金蚕光体的牵引下,“嗖”的一声飘身而起,离开草堂前坪,离开药王谷,离开人世间,飞向苍穹天界,位列那颗属于自己的命运之星。
越来越近。
“轰”的一声,命星被点亮。
金蚕光体与闪亮流星赫然相遇在一起,向四周扩散出无数滚滚异彩流云。
普天大放光芒,大地同喜。
一切显得那么浓重,又是那么祥和。
彩芒瞬间转逝,流云淡去,光晕渐少,最后金光消失。
那颗黯淡的流星忽然变得明亮起来,几乎与圆月媲美,撒出一片圣洁的光辉,笼罩了整个药王谷。
流星如珠,一闪一闪亮晶晶,像是在对封弋眨眼,又像是微笑。
封弋也笑了,一脸的祝福。
虽然孙思邈远离了人界,远离了自己,但是他仍在自己心中。
……
一年后。
草堂前坪。
参天杏树下,寂静无声。
封弋平静地仰望着苍穹星空,任清风轻拂吹面,满头银灰色白发轻轻飘舞,他的双眸像是两颗星辰,熠熠生辉,让思绪任意驰骋。
想起一年前孙思邈爷爷的飞升情境,犹在眼前。
想起这一年来,自己在白光虎相伴守孝的日子里,莫等闲,日夜苦修,白了少年头。
想起伴随自己十八年的魔胎,眼下仍藏在丹田气海,然而今天却是难得的平静无波。
曾经无数个白天黑色,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情绪低落甚至抑郁,一度失望甚至绝望,直至最后麻木,于是到了今天的平静。
如今再次濒临生死大关,封弋反而异常轻松淡然。
生有何欢?死亦何惧?
放下生死,向世间一笑,千般静好。
夜空有流星划过,封弋似已看到自己十八岁末日的将临。
不会是生日,又是忌辰吧?
封弋苦笑一声。
倏地,消失半月的白光虎朝他直奔过来。
封弋转首相望,欣喜不已。
只见白光虎嘴里叼着一条罕见的“极地血蚕”,仔细一看,竟是蚕王。
原来白光虎不辞辛苦,奔赴千里之外的寒冰极地,只是为自己准备一份寿礼,庆祝自己的十八岁生辰。
封弋心里感动万分,收好这份极重的寿礼,眼里闪烁起点点泪光,伸手抚摸了一下虎首,道:“这份情义,我封弋若今生难逃大劫,下辈子必定还你。”
白光虎摇了摇虎首。
封弋轻叹一口气,苦笑自嘲道:“老白,一世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皆有定数。如若现在死去确实不甘,自己生死是小,父母大仇未报,实为不孝,枉为人子。”
白光虎似乎听懂了,轻轻点头。
封弋笑了笑,目光重投夜空满天星斗,似被如此良辰美景所熏染,自言自语道:“老白,世界那么大,我想出去看看。比如,我想把世上所有的医书看尽,找出所有疑难杂症的解决办法;找到一个红颜知已,带她游历九州大地;结交几个天下奇人异士,结束苦逼的山林孤寂……虽然有一些贪心,但这样生命才有寄托,才有意思啊。所以,我不仅要活着,而且还要好好活着,经历所有未知之经历,圆满所有未知之梦想。
白光虎微微脸红,似懂非懂。
当晚,一夜未眠。
封弋说了一个晚上,白光虎听了一个晚上,直到最后一人一虎相偎着入睡入梦。
翌日。
清晨的霞光挥洒在药王谷。
封弋缓缓睁开眼睛,倏地精光一闪,激动地弹跳起来,因为他发现自己并不在幽幽冥界。
居然还活在人世间。
这种活着的感觉真好,个中的滋味和转折,实不足为外人道。
甲午月,驿马动,宜出行。
大利南方。
封弋择吉日整理好行装,以无比惊喜、激动的心情,带着白光虎,告别生活了十八年的药王谷,踏上了入世修行的征途。
大千世界神奇而美妙,精彩人生充满快乐与希望。
这一切才仅仅开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