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舫外的雨愈下愈大了,一切都被雷雨包裹笼罩。
外面风雨飘摇、雷电交加,分外显得船内安逸、隐秘和恬静。
扶奚若秀丽山峦般起伏的轮廓,在思索时灵动深远的秀目,更是清丽得不可方物。
封弋与唐千玺皆是一脸惊痴。
半晌过后,二人见扶奚仍未坐下,他们也不好意思先坐下,只好陪着她一起站着。
封弋倏忽间看到眼前小方桌上剩余的蒙顶石花茶与一套精美的茶具时,立即对扶奚心中所想洞若观火,很是咂舌于她的心细之缜密。
本想说几句安慰之语,但一想到那些无营养的安慰话语对她来说都是苍白无力的,便不想继续这个牵涉政治黑暗的话题,轻叹一口气,似欲驱定心中担忧的情绪。
封弋转首看向窗外的雷雨,想到了一个轻松话题,轻描淡写地道:“这场雨比我预期的更大,幸好已经了结了这场战斗,不然我们都要成落汤鸡了。说来好笑,我小时候每逢雷雨,总爱脱光衣服在山上狂跑,如遇雷电交加,一般都会令我生出与天斗的激情,不狂叫几声,难泄我心中情怀。”
唐千玺显然对茶道不甚了解,但对扶奚的性格却是非常清楚,忽见封弋突然话锋陡转,便知道眼前的不知名花茶是引起扶奚神色不安的罪魁祸首,同时也发觉封弋深藏的另一面,也就是追求刺激的一面,心想任何人和他说话绝不会感到沉闷。
唐千玺收回望着扶奚的目光,顺着封弋的方向,转首也看向窗外的雷电暴雨,大感兴趣地道:“原来封弋你也是性情中人。不瞒你说,我不是一个爱哭的人,也很少掉眼泪,但是小时候每当看到天上巨雷轰鸣、闪电裂空时,我都会有想哭的冲动。记得五岁那年第一次身处荒野中练刀,天地浑然已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突然空中划来一道炫目的激光闪电,照得人睁目如盲,接着平地一声惊雷响起,当时别说是练刀,吓都吓得半死。”
封弋满怀感慨地道:“在风、雨、雷、电大自然四象面前,更感自己的渺小与无助。”
唐千玺唇角溢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不以为意地道:“天意四象的力量固然威猛无比,但你也勿庸妄自菲薄,孰不知亘古流下‘人定胜天’这一句永恒不变的经验道理?”
封弋心中涌起一阵强烈、奇异,又没法明白的深刻情绪,双目射出炽热的神色,有感而发地道:“此话岂是唐少说的那么轻松与简单?自盘古开天以来,便留下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自然法则。与天斗固然其乐无穷,然注定成事在天。红尘万世,口说自己逆天改命的人比比皆是,但是真正胜天成事者又有几人?”
唐千玺看着船外愈趋狂暴、肆虐嘉陵江的雷电风雨,双目奇光进射,兴趣盎然的道:“天道无为,大道无形,不论善恶,只看顺逆。就拿眼前天意四象来说,躲避风雨、防御雷电,便是顺应天道,亦是人之常情。反之,天地三界,为恶逆天叛道者,试问又怎能成功?因此,天无善恶,道无大小,无非时势所处耳。得天道者成神佛,知人道者成圣贤,吾辈当明顺逆,知大势,不以人道强矫天道,不因天道而破坏人道。”
封弋收回看望窗外雷雨的目光,转投唐千玺黝黑的俊脸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心悦诚服地道:“或许你说的有理。”
唐千玺回首迎上封弋的目光,涌起与知心好友深谈的古怪滋味,继续说道:“自古以来,追求天道者,诚知生死之间,多有可畏,然前赴后继者不绝如缕。你我皆为同道中人,追求天道须知一个道理:‘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当然,刚开始时,这个‘人’指的便是盘古。在天地仍处于混沌的时代,没有光暗,没有虚无,更没有实体,只有‘一’,那就是盘古法体,犹如万物发生的一个种子。盘古开天辟地创立天道之后,其法体殒于太空,便成了‘遁去的一’。自黄帝封神划分三界之后,这个‘人’就不一定是人类了,无所不能的盘古神识已经渗透到万事万物,往往一个生灵,一件物品,或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都会影响到天道的后续发展,一生二,二生无穷,诸事皆变。比如说,你的出现,既是偶然也是必然,冥冥之中,不仅改变了我们在桌三人的命运,而且也改变了火轮邪教众人的命运,而你就是这遁去的人,这就是一种注定的宿命。所以说,那“遁去的一”,乃天地之间的生机造化,是为定数,也是变数,道家谓之命运,佛门称之因果。正因如此,千古不朽,万世沉浮,皆离不开这‘遁去的一’。天地三界如今无论哪种修行大道,其最高境界,都在怎样把这个遁去了的‘一’找出来,有了这个‘一’,始可突破天道,不受天道约束管辖,甚至最终重返天地未判时的完美境界。”
非常动人,非常新奇。
封弋曾经无数次和孙思邈交流过关于天道及“遁去的一”,甚是明白其中意思,此刻听唐千玺以自己为例通俗地说了出来,瞬间又有了更清晰的认识,不过“遁去的一”知易行难,因人而异,而且其本身过于玄乎,因为它本身就代表了盘古大神的一缕神识,天地之秘谁又有能力实际掌控呢?
脸上露出深思的神色,沉吟道:“唐少对小弟推心置腹,毫无隐瞒,小弟心中亦有一悟,请唐少佐证。所谓‘遁去的一’,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就是人道。天地三界唯有人,以及每个人的一言一行才会引起时代的变化,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道,道法三千,不计可数,却每每都能牵一发而动全身,进而影响到天界、冥界,甚至影响到天道。”
唐千玺眼睛一亮,对封弋的灵悟刮目相看,兴奋地一拍身前小方桌,掩不住喜色的叫道:“说的好。这个解释,确实精彩绝伦。”
“什么说的好?”扶奚瞬间惊醒过来。
唐千玺和封弋交换个眼色,继而开怀笑了起来。
雷雨继续肆虐大地,不见停歇的前兆。
三人围桌而坐,一边看着窗外的雷雨,一边继续交谈着。
扶奚忽然想起心中的一个疑问,道:“大哥,这些年可有唐二哥的消息?”。
封弋一怔,知道扶奚想说什么了,大有深意地看向唐千玺,静心聆听着对方的回答。
唐千玺一头雾水,不明白扶奚为何突然说起这个,长叹一声,颓丧的道:“唐门三十六房遍布全国,上至朝廷贵族,下至街头乞丐,远至塞北,近至蜀中,皆有我唐门眼线,十八年来寻找不断,但……至今仍是杳无音信。”
扶奚眨了眨美丽的大眼睛,继续问道:“大哥可听说刺客一剑梅?”
唐千玺微一错愕,道:“近来火轮教可说是异军突起,凭借着先太子李贤复生与‘须陀丹’神奇般地迅猛壮大。听闻该教脱胎于佛教,崇拜圣火,传播光明,其组织结构十分庞大,而且极其神秘。教皇之下分设圣君、圣女两大光明大使,以及大梵天、少净天两位专职神官,而教内执事则由五大护教使者以及十二门徒负责。你所说的一剑梅,便是五大护教使者之一的裁决使,擅长使剑。至于剑术境界与实力,尚不可知。”
扶奚讶然道:“没想到大哥对火轮教的认识倒比小妹更灵通一些。”
唐千玺显然心情畅美,微笑道:“火轮教、蜀山玄宗与我唐门三者并存于巴蜀,虽说与火轮教一向井水不犯河水,鲜有往来,但是私底下的信息交流应该总比朝廷更迅捷一些。”
扶奚微微颔首,旋即露出慎重的神色,没有再作犹豫,道:“大哥,实不相瞒,小妹有幸见识过一剑梅的剑法。让人感到惊诧的是,他手中所使用的宝剑正是唐门的‘傲雪寒剑’,剑法也是‘雪痕剑法’。”
唐千玺瞬间如触电般站立起来,心脏霍然急跃几下,对他来说,这是罕有的情绪。深吸一口气后,激动地道:“当真?”
扶奚郑重地道:“我和封弋都与他交过手,剑术修为和小妹同属‘枯荣境’。不过,一剑梅每次出场皆是蒙面,未曾见过真容。”
唐千玺默然呆立,眼里露出不可思议难以相信的神色。
扶奚轻叹一口气,续道:“如若一剑梅真的是二哥唐千印,那就说明一件事情:十八年前,潜入唐家堡行刺的黑客极有可能是火轮教的火轮邪王。之后,不仅将二哥抚养成人,而且还让他学习了抢夺而来的唐家剑法。如今,二哥沦为火轮邪王的影子刺客,扶奚猜想应该是被苗岭神阁的巫术控制了原本的意识与神智。”
火轮邪王一直都是神秘的存在,虽然现在贵为火轮教的副教主,但至今都无人知晓他的真实名字。
唐千玺点了点头,表示认可扶奚的想法。睑上震骇的神情仍末消退,不解地道:“不瞒你说,对于当年潜入唐家堡的神秘黑客,家父和几位长老都曾经研究过他的身份与动机。有三大疑点:一是此人行走动线与地理方位很是清晰,显然非常熟悉唐家堡地形;二是伤人、抢人、夺剑并非他的真正目的,而是要挟家父答应和他三日后在沙坪坝交换一样东西;三是这样东西是极其绝密的,除了我唐门家主口述单传外,可说是天下无人知晓。”
扶奚与封弋面面相觑。
二人听得脸色忽明忽黯,一时说不出话来,显示唐千玺透露的事,予他们强烈的冲击。
封弋双目闪闪发亮,终于插上话,一鸣惊人地道:“你们唐家除了刀剑双绝之外,让人不顾生死、不惜一切想要夺取的,肯定就只有唐门镇宅之宝了。一位少主、一把宝剑、一本剑谱,三样加在一起的份量,除了莽荒古矿或神器禹鼎之外,试问天下间还有哪样宝贝能匹配得上呢?莽荒古矿固然惊世,但一座矿山谁又能凭一已之力搬移的动?因此,小弟大胆猜想,黑客一定是奔着你们唐家的神器禹鼎。”
唐千玺动容道:“你怎么知道?”
他和扶奚同时震惊地望向封弋,眼里射出不可思议的神色,眼前此子智力深不可测,不仅见解独到,而且想法大胆,令人不得不佩服。
因为这根本是无从猜测的,但封弋却是一矢中的,命中确切的情况。
唐千玺也是从其父亲唐贺口口秘传得知,唐家堡内的听涛楼最顶上一层珍藏陈放着一只神器禹鼎。
封弋迎上唐千玺用神审视他的眼光,从容道:“我爷爷孙思邈早年受邀去给你祖父唐甲木看病之时,恰好发现唐门居然也有一只与神农鼎一模一样的神器。”
说着他侃侃而论从孙思邈处得到的故事,用辞精准、生动传神,把整件错纵复杂的事,巨细无遗、有条不紊地交代出来。
唐千玺被一种迷茫、忧伤和无奈的忧思占据了心神,呆瞪着封弋,苦笑道:“封兄确非寻常之辈,这都会联想得到。不错,让贼人垂涎三尺的正是神器禹鼎。如今连你也都猜到了,看来唐门隐藏神器禹鼎的秘密,以后就不是秘密了。后来父亲着眼大局,最终还是没有同意交换。”
唐千玺当然不知道,封弋与禹鼎之间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
封弋轻描淡写地道:“换作是你,想必也不会交换。”自觉告诉他,黑客一定是在寻找禹鼎的下落,似乎关系到某种秘密。
唐千玺点点头,道:“不是父亲狠心,而是因为大禹九鼎之一的帝鸿鼎乃我唐门立家之本,实在干系重大。”
扶奚叹道:“正因如此,伯父不得不忍痛割舍唐二哥与傲雪寒剑,这么多年以来,想必伯父心里一直耿耿于怀,十分难过吧。”
封弋道:“不仅知道唐家堡地形,而且还知道有禹鼎藏在唐门,如果排除内奸作案的话,这火轮邪王除非拥有通天彻地的无上神术,不然无法解释上述疑点。”
扶奚听得心中凛然,沉吟道:“难道你忘了吗?火轮邪教内能人众多,有大鹏羽族空中支援,又有苗岭巫术支持,而火轮邪王本身也是极其神秘诡异,一切皆有可能。听李贤所说,火轮邪王乃其李氏叔辈,应该是皇族。如果实情是这样的话,倒是合情合理,说的过去,他们只要夺得禹鼎,以此主天地气运,掌人世造化,复辟李唐江山指日可待。”
唐千玺双目瞳仁收缩,似乎按捺不住情绪想发作,腰板一挺,双眉上扬,锐目射出倾尽三江五河之水也洗不尽的仇恨,狠狠地道:“无论他是邪王还是教皇,胆敢与我唐门为敌,必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封弋正欲表示支持时,白光虎生出微仅可察的感应,突然站起,出人意料地发狂似的低吼一声,闪电般已然进他飞跃过来。
封弋、扶奚、唐千玺霍然惊懔,脑海同时闪过一个极其危险的警示。
火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