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水流一去不返,寅转卯时。
夜风轻柔地拂过。
封弋因经脉不畅而全身不能动弹,但眉心间的精神念力却是正常运转着,这也是识海修神比气海修真更有优势的地方。
他知道乔宅风水的突然改变,以及院落里百花奇放,定会吸引天下修行者的注意。
身旁这位不知来历的紫衣少女已是第一个私入乔宅的,虽然修行境界不高,估计在洞虚境,但是她踏月寻香的到来,正好说明自己的猜测无误。
生门大开,来者不请自来,只怕还会第二个人进入乔宅。
果然,封弋的精神念力已经感应到院落里还有第三个人的呼吸存在,虽然这人极其小心地屏住了口鼻呼吸,但仍无法控制体内的龟息波动。
这道若有若无仅可微闻的龟息,在紫衣少女跃下墙来的那一瞬间,几乎同时隐遁在院内某个角落。
他不肯显身,藏于黑暗,不知是否另有所图。
是友是敌?有何目的?
封弋一时之间还把握不准,眼下又无法用言语试探,只好静观其变。他仰视着身旁的紫衣少女,倏地灵光一闪,计从心来,旋即给白光虎投递一个眼神过去。
白光虎收到信息,全身戾气立马暴涨,低吼一声,如风暴般朝紫衣少女疾扑过来。
紫衣少女“啊!”的一声,惊骇得后退好几步,全身娇颤不已,一时之间几乎忘记凝气御环反击,全然不顾即将罩面的虎爪。
“孽畜,休要嚣张!”
这时那名用龟息大法的男子忽然从无形隐遁显出真体法身。接着,衣衫破空之声响起,幽灵般的身影迅疾无伦地已落至李无忧身前。
来人宽大的灰袍被全身劲气鼓胀,仿如一只振翼的吸血夜蝠,一对眼睛闪着鬼火般的可怕绿焰,颇示对方的修真法门别走蹊径,诡异无伦。
剑已出鞘,剑气兴起,青光茫茫,给人寒如冰雪、又吹毛可断的锋快感觉。
“砰!砰!砰”
连出三剑,劲气激荡。
三重无形而有实的剑气之网与白光虎扑来的真气相遇,每一重剑气均令白光虎的前进受阻,到最后无法令它趁势穷追猛打。
白光虎此招“猛虎跳涧”本就是试探之举,替封弋找出隐遁之人,是以见好就收,从半空落了下来,倏忽间与来人的距离拉远至三丈。
李无忧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潇洒飘落的道士背影,心里闪过一丝诡异莫名的感觉,先是惊叹对方的驱虎本事,继而猜测对方究竟是此宅主人,还是另有身份。
封弋侧脸朝那隐遁之人看去,只见那人身形高瘦,穿着道士灰袍,二十五六岁年纪,额头宽阔发亮,鹰勾鼻丰隆高挺,浓密的眉毛下一双眼睛却深深凹陷下去,眼神如雄鹰般锐利地盯着白光虎。
茅山宗道士!
封弋一眼看出此人刚才出剑之时,口念“金光咒”护体,手掐“三清指”诀御剑,脚行“禹步”步罡踏斗,这应该是茅山宗道士的招牌动作。他非常了解茅山宗的起源与修行法门,因为他曾经识海修神时,收集了一些茅山宗修炼符箓、咒印的书籍与资料,从中领悟不少修行经验。
封弋轻轻皱起眉头,大感不妥。虽说此人乃是茅山宗道士,但他的面相给人却是一种阴邪的感觉,奈何不能言语,否则可以出言提醒紫衣少女小心一些。
“你……是谁?”李无忧睁着大眼睛,睫毛微眨,好奇地轻声问道。
“卑职诸问子救驾来迟,令公主受惊了!”那人倏地转过身来,跪拜在紫衣少女跟前。
“公主?”
封弋霍然一惊,看着李无忧精雕细琢、无懈可击的侧脸轮廓,看着她白嫩肌肤和高雅装束相得益彰下的华贵英姿,心里暗道:“这个美丽清纯的小公主不是应该生活在皇宫里吗,怎么会四处乱跑?这里可不是你家的御花园!”看着她那颇有天真无邪的神情,心中不由对她好感大增,甚至忘却刚才给他乱取外号的“恶行”。
李无忧先是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因为对方并非此宅主人,继而又感到眼前此人突如其来的出现非常邪门,暗中提高警戒,冷然道:“你认识本公主?可我不认识你。”
诸问子丝毫不为所动,脣角飘出一丝笑意,欣然道:“公主你姓李,名无忧,乃先太子李贤的小女儿,神都四钗之侠女,当朝圣上的掌上明珠长信公主。当然,公主你是金枝玉叶,怎么可能会认识每一位宫内侍卫呢?卑职乃是半年前新补入宫,前身是茅山道士。”
封弋终算知道这紫衣少女的真实来历了,只是对诸问子的身份有一丝怀疑。
李无忧听他竟然报出自已身份,有一些吃惊,想必自己私自出宫的消息已经惊动了皇奶奶,便无奈地苦笑一声,但一听到“诸问子”这三个字,双目一道莫名精光即闪而逝,沉思片刻,不动声色地道:“诸问子,你先起来吧。”
待诸问子淡然自若地起身后,李无忧再次睁大美丽的大眼睛,清冷般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打量着对方,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沉声问道:“薛讷他为什么不亲自过来见本公主?”
薛讷乃平阳郡公薛仁贵长子,当今南非薛阀最耀眼的明星,现身居千牛卫中郎将,虽然不领府兵,但是专责掌执御刀警卫,是女皇武曌身边最喜爱也是最信任的将门虎子。
更难得的是她和薛讷很熟。
诸问子心中有鬼,被眼前绝色小公主瞧的一脸尴尬,掩饰地低下头去,然而一时之间竟找不到托辞如何回答,勉强挤出点镇定的笑容,吞吐道:“这……卑职不知。”
李无忧微一错愕,倏地秀眉轻蹙,又皱了皱可爱的鼻子,气鼓鼓地道:“薛讷,你这个小气鬼!”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紫玉色的牌子,随手一挥,扔向诸问子,冷哼道:“你把这东西还给你们的薛讷大人。”
诸问子霍然抬起头来,似乎尚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凌空伸手接住,牌入手中,顿时感应到一股强悍凌厉的剑意,震得他后退半步,用劲之巧,让人叹为观止,愕然道:“公主,你这是……”说完功聚双目凝神细察这块牌子,竟然是薛讷的官铭玉牌。
李无忧先是一怔,继而不再深藏,花容色变,虎牙一闪,叱喝道:“你这个臭道士,差点被你骗了。找死!”
诸问子并不知李无忧如何知晓他的破绽,双目精芒电射,如两把利刃,使人眼寒,冷笑道:“公主,何出此言?”
李无忧双目射出愤恨的神色,道:“第一,千牛卫上下一千人,每一个人我都认识,每一个人的名字我都记得,这个秘密你肯定猜测不到吧?不错,诸问子确实是以道士身份于半年前新补入宫,但是就在我出宫前的一天,他原本是火轮邪教奸细的身份被薛讷揭穿,当场就秘密处决了。第二,你连你们千牛卫顶头上司的官铭玉牌都不认识,还敢说自己是千牛卫?哼,快说,臭道士你究竟是谁?”
封弋一怔,眼前这位长信公主心思倒是缜密,三言两语外带一块官牌便已揭穿对方伪侍卫的身份,但是她修行实力较弱,明显不是臭道士的敌手。
他刚才借李无忧扔掷官牌时,发现李无忧也暗运劲力试探,便又增加三成精神念力,不仅震骇诸问子,而且也不声不响地显露出其修行境界应该是只差半步便可踏入空谷境,同时还是个大念师。
大念师虽然不能像符印念师那样凝聚一枚本命灵印,却是将精神念力与咒语之术结合起来,以已之神合天地诸神,以已之力合诸神之力,威力自然不容小觑。
诸问子倒抽一口凉气,这也太巧了,看来老天是站在小公主那一边。
他先是看了看依然躺在地上的封弋,稍稍宽心,继而又将目光转投手上这块官铭玉牌,脸上现出不屑之色,若无其事地道:“小道才是真的诸问子,入宫的那位乃是我师弟辛承子,都是师从道隐修行时取得的修道法名。这么多年以来,师弟辛承子经常借用我的名号四处行骗,唉,没想到如今竟落得身首异处的凄惨下场。”
诸问子口中所说的师父就是司马承桢。
司马承桢乃茅山第十二代宗师,世人称其为“白云子”,是晋宣帝司马懿之弟司马馗之后。他自少笃学好道,师事嵩山道士潘师正,得受上清经法及符箓、导引、服饵诸术。后来遍游天下名山,隐居在天台山玉霄峰收徒授教。
李无忧听得秀眉紧蹙,不悦道:“不管你是诸问子,还是辛承子,你跟着本公主干什么?”
诸问子诡异地一笑,欣然道:“公主,实不相瞒。我现是你父火神圣君座下的十二门徒,名号‘孤起’。自从公主离开神都的那一天开始,我便奉圣君之命暗地里潜伏保护,为的就是亲迎公主前往火阳宫,以圆尔父与公主十六年后父女重逢之梦。”
火轮教脱胎于佛教,传播涅盘圣火,宣扬浴火重生,故向世间传教收徒的使者,被称之为“十二门徒”。
十二门徒由火神圣君直管,其设立与取名皆来源于十二部佛经,主要有长行、祇夜、孤起、提舍等。
根据武周朝廷的天下十道,十二门徒对应地各取一道设立分坛,而神都洛阳与总坛火阳宫又各自增设其一。
“父女重逢”四字如雷贯耳!
童真而入世未深的李无忧娇躯轻颤,两眼微红,内含泪光,左手不由自主地抚摸起右手食指上的“伏虎环”,这是李贤在世留给她的唯一之物。
她曾经先后通过武承嗣给皇奶奶私下汇报火轮邪教之事、薛讷抓捕辛承子当场审问之时,无意间听到父亲还存活于世,于是她思父情切,便偷了薛讷身上的官铭玉牌,悄然私离皇宫,为的就是想见一见自己自出生以来从未谋面的父亲。
尽管父亲消失于世十六年,未见一面,但她依然想念。
尽管父亲如今已起死复生,传闻或假,但内心希望成真。
尽管父亲为邪教火神圣君,即使成真,但他终究是父亲。
诸问子见成功引起李无忧的思父之情,鼓其如簧之舌,继续道:“公主,圣君自复生以来对你这个小女儿他也是时常念叨,觉得亏欠太多,因此特别希望你回到他的身边,顷尽一切好好宠爱你。”
李无忧泪流满面,默然半晌之后,略有失落地幽幽道:“我父王……他为何自己不来接我?”
诸问子歉然轻叹道:“眼前朝廷与圣教势不两立,圣君他前几? 发的小老头,你还好意思说他是修行界的道友,只怕是浪得虚名,你没看到他吓得一直瘫软在地,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吗?”
诸问子居然没有讥笑,神情专注而认真地道:“是吗?”
李无忧美目一转,虎牙亮晶晶闪烁,反问道:“不是吗?”
封弋心中叫苦连天,颓然望天。
诸问子目光灼灼地看着不能动弹不能言语的封弋,这还是自己入院之后首次正儿八经地打量对方,神情冰冷,眼神也并不友善。
片刻之后,诸问子倏地轻吁一口气,全身莫名地由先前的紧张变得放松许多,别过头来,对李无忧解释道:“如果小道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修行练功时经脉出了差错,以致走火入魔,全身不能动弹,不能言语。当然,你现在依然不能小瞧于他,他可是自夏商周以来,极为罕见、极其厉害的‘符印念师’。另外,小道再补充一句,这家宅院之前的主人姓乔,而封弋是昨天新搬进来的,之所以院子里出现一夜之间百花齐放的奇景,便是因为他摆了一座能操控阴阳的风水大阵。”
封弋大吃一惊,火轮邪教真是神通广大,自己的行踪竟然已被他们所窥探。
李无忧用可爱的鼻子再一次呼吸院里的百花异香以及精纯的玄黄母气,让人精神大振,甚至忘却了饥饿,忘却了劳累。
这一切确实与宅院外面的世界大不相同。
李无忧秋水盈盈的美目转投楚楚可怜躺在冰冷地砖上的封弋,出乎他的意料,竟然露出一丝难以言明的浅浅笑容,彷如月出东山的亮照大地,欣然道:“哈!你这小老头原来这么厉害,真了不起!”
纵使百花齐放也抵不上眼前美女的玉容一笑,诸问子与封弋两人均是心头轻颤,同告魂飞魄散。
封弋倏地感应到诸问子心里越来越浓的杀意,便迅速压下心中的颤动,星目不动声色地迎上她如清水明亮的大眼睛,然后有节奏地眨了眨眼睛,立时递给她一个“小心”的眼神。
不管李无忧是否明白,诸问子却是读懂了,他知道自己的伎俩骗骗初出皇宫的小公主还算可以,但肯定骗不了眼前这位在圣教内部被列为重点消灭对象的符印念师封弋,可幸的是后者眼下全身依然不能动弹,如同任人宰割的小羔羊。
诸问子深知时间越长越对他不利,他之所以和李无忧说这么多话,一是想骗取李无忧的信任,二是费时暗查封弋是否真的受了重伤,是否真的无缚鸡之力。
形势已然明朗,诸问子得意地仰天长笑,旋即双目杀气大盛,阴冷邪异地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小子,别怪小道乘人之危,要怪就怪老天不公。你乖乖受死吧!”
两手运指如飞,霍然出剑,剑锋陡然一划,剑式全无花巧,却是大巧若拙,一道带着诡异符力且又尖锐凌厉的冰冷剑气,立时如电光火石般的高速,朝两丈外封弋的头脑激射过去。
攻击目标是封弋识海!
封弋身前空间立时暗涌滚滚,全身如入冰牢,被对方的劲气完全笼罩紧锁,领教到茅山道士高超符剑的厉害。
李无忧乍见突变,花容失色,“啊”的一声反应过来,惊叫道:“不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