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寂静无声。
天地间好象只剩下了封弋一个人。
精神世界的广阔与深度,令他的思绪仿佛深藏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
没有方向,没有出路。
封弋收回心神,深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压下心中的惶然和迷茫。
然而随着这口浊气的呼出,神不知鬼不觉地悄然牵动了体内魔胎,熟悉的胀裂与疼痛自丹田之处如洪水猛兽般涌将上来,只觉全身经脉欲裂,肌肉皮肤灼痛不堪。
没有任何提醒,也没有任何预热。
瞬间爆发。
莫非大限将至?
封弋陷入锥心刺骨的极度痛苦中,脸色苍白,眼神开始渐渐黯淡。
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晃了晃,喉头猛然间喷出一口鲜血之后,他再无半分力气,以至于还尚不及时拿出“不死之心”,便已然垂危,仰跌倒下。
意识模糊之前,只是隐约见到身旁惠能大师的一声呼喊,然后便此人事不知,有如进入一无所有的虚无境界,不知身在何处。
这一番昏迷,不知道还能不能醒来?
实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就在这悲惨深渊的至深处,封弋犹如在黑暗之中看见一点星火,感觉似乎有人在他口中灌水,似乎还有女子的哭喊声……
好半晌之后,他忽又感觉到宛如一股炙热之气自“神阙穴”注入,生出一些暖意。那情况便如一个在冰封的寒冷世界快要给冻毙的人,忽然得到一点火烬,火焰且不断增强生热。
封弋绝处逢生,神智略清。
炙热暖意逐渐扩大,竟然无法自主地从“神阙穴”缓缓汇入丹田气海,顿时参与到魔胎内道、魔两气之间的缠斗,发生剧烈的激荡冲突。
他的感官逐分逐寸的回复知觉,开始感觉到大脑、四肢的存在。
佛灵之气!
封弋脑际灵光一闪,内心登时明白了些许,肯定是惠能大师抢救自己。
虽然心生感激,但他有苦自知。
三气交斗,全身说不出的难受,仿若身受着千盘折磨、万种煎熬的酷刑,只想张口呼喊,却叫不出半点声音。
心想,即便自己活了,体内魔胎道、魔、佛三气共存丹田,只怕自己距离死亡之约越来越近。
不过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道佛二气居然不可思议地融合在一起了,阴阳交泰之后变成了另外一道更为醇厚、质朴的元灵之气。
纵使是那道霸道强悍的魔灵之气,面对道佛合一的元灵之气也是难以匹敌,终于沦为下风,立告偃旗息鼓。
苦楚略减。
片刻之后,福至心灵的封弋全身轻飘飘地,仿若飘上云端,置身于棉絮般的白云之上。
十八年以来,封弋头一次舒服的想死,不想醒来。
封弋生出难以言喻的狂喜,差点要唤娘,那种感觉确是太奇妙了。
片刻之后,封弋舒服的呻吟一声,迷迷惘惘地醒转过来,从他忧郁的眼睛里射出罕有的愉悦神色。
入目的是惠能慈祥焦虑的佛脸与李无忧梨花带泪的俏容。
二人旋即脸色大喜,甚是欣慰。
李无忧双目微红,现出伤感的神色,心疼地瞧着封弋,喜泣道:“先生,你终于又活过来了。”
封弋重回人世,登时振作精神,微微颔首,自嘲道:“幸遇大师相救,不然小子定是命丧黄泉,此时恐怕已过忘川,抵达彼岸。。”
惠能轻叹一声,道:“你觉得怎么样?”
封弋道:“小子好多了,仿佛也比往日更舒服一些了。”
惠能双掌合十,黯然道:“阿弥陀佛。和尚功夫有限,始终还是无法化去你体内的魔灵之气,眼下你虽然性命暂且保住了,但只是延得了一时,实则饮鸩止渴,为患更深。”
李无忧脸色大变,睫毛颤动,轻咬下唇。
封弋全身一震,愕然道:“大师,此话怎讲?”
惠能双目射出令人复杂难明的神色,喟然道:“你这道魔灵之气,实在是天下无二、霸道无匹,虽然道、佛二气融合新生的元灵之气,也足够强大,却只能是暂时压制住。短则半月,长则一月,魔灵之气便会慢慢吸收你体内的元灵之气,再次逐渐强大起来。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届时二气一旦交斗,便是真正的爆体之时。唉,和尚无能,反致施主于死地。”
李无忧听到惠能奇峰突出的言语,心猛地一紧,呼吸微呈急速,眼中掠过无可名状的悲伤。
虽然结识封弋的时间不长,但她打心底里喜欢和他在一起,心中早已生起依恋与崇慕。
封弋内心早已战胜对死亡阴影的恐惧感,对于死亡他准备了很长时间,再没有人比他准备的更充分,深吸一口气,道:“大师说哪里话来?大师为小子尽心竭力,大耗清修之功。他日二世为人,实拜大师续命之恩。”
惠能挺立而起,黯然道:“不敢。你刚刚醒来,需要好好休息。其他之事,明天再从长计议。”
封弋这才发现天色已黑,自己身处主殿之内。忙了一天,累了一天,他毕竟不是铁打的。
虽然体内有了道佛结合后的元灵之气的滋润,然而他还是觉得很虚弱,腹中有些饥饿。
没有繁星,今夜有云。
惠能掌灯,一片灯火照亮庙殿,满满的都是灵意与宁静。
李无忧取出布包,拿出早上出门备用的干粮,先递给惠能,然后看着仍躺在蒲团上的封弋,便蹲下身去,准备扶起,不想封弋已然挣扎着坐立起来,道:“先生,你的伤……”
封弋仍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悠闲神态,微笑道:“人在出生后,便要面对死亡。有人恐惧它,有人视它如归宿,又或当死亡为过渡。不论采取哪种态度,死亡总是一视同仁,从没有人能例外。我对明日之死早已看破,根本不会放在心上。至于伤势,更是无碍,我现在还能撑得住,你不用担心。”说着好整以暇的从李无忧手中接过略有热度的白糖蒸馍,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李无忧那双钟天地灵秀之气,不含任何杂质,清澈却又永不见底的眼睛,神情专注而认真的深注他,非常乖巧的道:“先生,你不会死的。无忧知道你无法接受这种没有说服力的安慰。但是,无忧相信神明,相信你,因为你是药王传人,医术精湛,一定会救活自己的。”
封弋笑了起来。忽然又想起了凤血与外经,暗叹自己“有药方,无福缘”的苦逼运气,轻叹一口气,无限欷嘘的道:“唉,这就是命。你知道吗?命,不是病,终究是无法医治的。”
李无忧忽然觉得自己的胸口像是被一块石头狠狠地砸了下,难过到了极点。
惠能叹息一声,道:“天下间有无量众苦,曰:‘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八苦,世人如同苦海泛舟。我佛慈悲,以‘三转十二行相’传世‘苦、集、灭、道’四谛于今,即是告知众生脱离苦海之法。缘起性空,诸法空相,惟明心见性,能除一切苦,能断一切惑,自性真如是,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封弋、李无忧一脸懵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惠能大有深意地瞥封弋一眼,又道:“封施主,你我同是觉灵,而且和尚和你也是一见如故,倾心相谈。刚才这番禅语,并不是和尚故意拿话来开解你。和尚也曾修得几分观人之术,你之五官完美无瑕,绝非福薄之相,外不寄傲,内润琼瑶,且眼内神光暗藏,决非池中之物,他日必定一飞冲天。”
李无忧听得大生好感,眼睛睁大至极限,喜道:“当真?大师你没有看错?出家人可不许打诳语哦。”
惠能微微一笑,从容道:“这个当然。”
李无忧呼出一口气,神色由忧转喜,俏目异彩莲闪,闪动着难以掩饰,似带点疯狂的喜息,激动而兴奋地道:“我说嘛,像先生这样天纵奇才的高人,肯定是上天的宠儿,决不会出现天妒英才的憾事。”
封弋心中一阵温暖,笑了笑,于人一种毫不在乎的潇洒,悠然道:“生死只是等闲之事,人人难逃此劫,早些迟些并不放在我心上。人生在世,生命之精彩在于过程,不在结果。未来的事,担心不来,生死有命,时不我与,明日事明日再说吧。眼下倒是有件心事,望大师解迷答惑。”
惠能道:“请说。”
封弋仍然记得下午在凉亭尚未谈完的话题,眼中精芒再现,道:“大师,你下午说,祝融鼎是佛门重宝,此话不知从何说起?”
惠能深无尽极的慧目闪起智能的光芒,道:“天下纷乱,人心思道,自古已然。当今虽有道、佛、儒三家并存于世,但若追源朔流,究其根源,佛教、儒教甚至之前的墨家、法家、农家等教派,其实都是源于道门。有因必有果,因从果生,冥冥中自有业力牵引。这一切因果原由不得不从道宗老子李耳说起。”
封弋与李无忧神态悠然的听着,神情静如止水,静待惠能即将说出的天大秘密。
整座华胥庙静至落针可闻。
自人皇伏羲窥破天道、始创文明以来,天下间真正懂道、得道的,除黄帝之外,便是老子,在道门通常称之为“黄老之道”,故又尊称黄帝为“道祖”、老子为“道尊”。
老子姓李名耳,字聃,又名太上老君,相传是天界黄帝重返人间亲自传道的化身。
据说,当年老子母亲吃了李子,未精而孕,怀胎八十一年,自左腋下产老子,耳大垂肩,形如暮年,却天赋异禀,聪慧过人,故泉出九龙为其洗礼。
老子生而悟道,并于周都“守藏室”遇见禹鼎,识觉图录、窥破符文,继而得道。
皇帝问政,特赐倚柱,上朝议事不必跪拜。
孔子问礼,始有儒教,留下五德与六经。
骑青牛西至函谷,传五千言“道经”于关令尹喜,遂有道教之始,留下五行,开创五术。
后续又出关,入天竺,化胡王为浮屠,留下四谛真言,始立佛教。
儒、佛、道合而归一,寄托人心不再有分别,天下太平,其乐融融。
道佛一脉,佛本是道,根源在此。
道佛同宗,一切皆始于虚无,渐而有一,一生万法。
道佛相通,一切皆是自性,法于自然。
道说“清静无为,不老不死”,佛曰“无我无明,不生不灭”。
无论是修道,还是修佛,终极目标皆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更不在六道轮回之中。
再说,佛教之产生,一方面除了老子传道点化之外,另一方面还源于“祝融鼎”。
原来老子在守藏室发现禹鼎玄秘之后,知晓此物事关天下气运,实在不宜继续集中留在周都,便使用了调包计,然后找到禹鼎觉灵之人,一一相传。
老子传孔子礼学、传释迦牟尼佛学之时,便各自赠送了一尊禹鼎,分别是代表“水符”的共工鼎与代表“火符”的祝融鼎。
因此,佛与火有缘。
佛源于南方天竺,南方属火。
佛讲修心,心属火。
佛有大日,光明属火。
袈裟、香火等佛品都是红色,红亦属火。
……
自老子传道于释迦牟尼,祝融鼎自东周开始,便一直供奉在天竺的烂柯寺。
在佛门之内,晓得此秘事者只寥寥数人,而真正清楚其来龙去脉者,更只得老子和释迦牟尼两人。
冥冥之中,祝融鼎不仅护佑着佛学发扬光大,而且同时又安排着达摩东渡北上,将火种重回故土。
达摩顺应天命,最终将此秘事随衣钵一并传给了二祖慧可大师。
时至大唐,太宗于嵩山少林寺中得知此事秘闻,便命令玄奘法师前往天竺,明为取经,实则讨鼎。
几经周折,玄奘法师最终与戒日王会晤,并得到优渥礼遇。时逢五年一度的无遮大会,在五印十八个国王、三千个大小乘佛教学者和外道两千余人的见证下,玄奘法师开坛讲经,任人问难,但无一人能予诘难。一时名震五印,并被大乘尊为“大乘天”,被小乘尊为“解脱天”。此会之后,在戒日王允诺下,玄奘法师幸不辱命地携带七十五部大小乘法佛经,连同祝融鼎,皆一并带回了长安。
流落他乡的祝融鼎终于在一千年之后,再次回归中土,被太宗以隆重仪式供奉在五祖弘忍大师修行的东山寺内。
惠能大师携带禅门衣钵逃离东山寺后,祝融鼎亦随着上座神秀大师的离开,而被普寂大师迁至嵩山少林寺内。
十多年后,太后武曌称帝,便命人秘密将其运往神都,不想在途中意外被人截走,自此下落不明。
关于劫匪,众说纷纭,至今仍是一个谜。
有人说,是神秘诡怪的黑客。
有人说,是火轮教教主秋云天。
有人说,是燕子坞墨家钜子荆布。
有人说,是隐匿南方的惠能。
……
封弋、李无忧二人用心聆听,时不时地心中泛起历史重演的古怪感觉,脑海里浮现现一幕幕清晰的画面。前者更是偶尔还会询问两句,却句句有的而发,显示他对禹鼎的极大兴趣。
惠能大师之所以前来巴蜀,是因为他隐约感应到祝融鼎就在这里。
祝融鼎曾经唤醒了他火符觉灵的身份,纵使后来分开,相隔千万里,他也能感应到它的存在与方位。
那么,祝融鼎极有可能是藏在火轮教。
此鼎是否当年被秋云天劫走,已然变得并不重要的,反是它极有可能落入火轮邪王之手,让人不得不望洋兴叹。
封弋头皮发麻的思索着,现出一个苦恼的神情。
先是佛门祝融鼎,再是唐门帝鸿鼎,火轮邪王为何对禹鼎如此着迷呢?
这背后有什么惊天大阴谋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