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嘛。
越不希望怎么样,就越会怎么样。
还真就是那件事暴露了。
宫远徵有种肝胆俱裂的错觉,浑身冷汗直冒,眼泪都忘记掉了。
至此,预感成了现实,他那点侥幸心理终于碎成了渣渣。
他这些年在宫尚角面前一直是听话乖巧没有秘密的好弟弟,突然被宫尚角发现他其实藏了秘密……
宫远徵一缩脖子,垂头丧气地看着地板,不敢再挑战宫尚角的耐性。
说实话,宫远徵在医馆给自己把脉那会儿就有点心慌了,发现从衣袍里掉落的黑色小颗粒是解毒后的副产物,人都麻了。
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余毒要排干净,肯定不会是无声无息的。那么多的黑色杂质全都是经由毛孔排出的话,可想而知那场面会有多吓人。
随便来个大夫看一眼,都能看出来他整个人早就被毒腌透了。若是个经验丰富的,还能以此推断他在这次解毒之前已是毒入肺腑、积重难返……
但,宫远徵怕的不是会被宫尚角知道他自十二岁试毒昏迷致病之后,还敢瞒着所有人继续以身试毒弄坏身体的事。
宫远徵怕的是,宫尚角会由此联想起,前几年那群医馆大夫即便脖子上架着角宫侍卫的长刀,被逼着年年为他把脉,却还能年年作出他身强体健没有问题的诊断。
仅是隐瞒,也想了办法去应对,性质还不算太恶劣。
可是,威胁他人协同撒谎作假欺骗呢?
骗的还是抚养他长大、教他武功、教他读书、教他做人的道理、每次回宫门都会给他带礼物的哥哥。
宫尚角那么沉稳冷静的人都被气得动手揍人了,八成就是觉得他这个族弟到底不如自己的亲弟弟乖巧听话,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好赖不分,阳奉阴违……
等他承认了,宫尚角是不是就会对他失望,就会放弃他,不管他了?
宫远徵越想越害怕,脸色惨白,浑身颤抖,刚收回去的眼泪又开始滴答滴答掉,打在木地板上,一下一下,溅开小小的水花。
宫尚角呆住了。
不是,宫远徵这是在干什么?
为什么他才喝口茶的工夫,这臭弟弟就一副自己把自己吓得不轻的样儿?
打都挨了,承认个错误就这么难吗?
难道是他没说清楚?
宫尚角有点怀疑自己的语言表达能力了。
算了,别跟这不知道到底是精明还是傻气的弟弟计较了。
再计较下去,恐怕下一个进医馆的人就是他了。
宫尚角刚要开口,宫远徵就呜咽道:“对不起,哥,我错了。我、我只是想着你为了宫门已经够辛苦了,在外面还要对付无锋杀手很危险,不能再叫你为我的事烦心,就没跟你说、说……说我这五年来一直、一直在背着你继续用我自己试毒。当初也是我、我私下威胁医馆的大夫为我做了伪证,骗、骗了你。
哥对我那么好,我还骗了哥,哥你生气打我是应该的。
只要哥能消气,你尽管打我,只是、只是别不管我,别不要我……”
总算说到点子上了。
宫尚角如释重负。
教育弟弟是真不容易,比跟江湖各势力斡旋,比跟无锋杀手斗智斗勇都费力。
“你真的知道错了吗?”低沉的声音平澜无波,听不出一点情绪。
“知道!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不听哥的话,背着哥做让哥不高兴的事,还威胁别人一起哄骗欺瞒哥哥,我、我……”
宫远徵怕的不行,也顾不得斟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其实我不是没有准备应对之法,就算这次我的毒没被化解掉,哥也不用担心我会等死。
上次哥回来我就想告诉哥,我又培育出了新的出云重莲,三株。
我早打算好了,等花开了,一朵给哥,一朵我自己用,还有一朵交给后山月宫的月公子去研究。
传说出云重莲能起死回生,清除余毒一定不在话下。”
宫远徵缩头缩脑的,可惜个头太高,已经没有儿时的萌态了。
他一边哭一边申辩:“哥,我等得到的。它们至多半年就能开花了,快的话,三个月……”
“宫远徵。”宫尚角叹了口气,嗓音已经沙哑,“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出云重莲十分娇贵,哪怕是环境的一丁点变化,也可能导致前功尽弃,你要怎么保证万无一失?
即便你新培育的出云重莲顺利开花,想想当初的那朵出云重莲,再想想这次的事,世事难料这个词,你还是不懂吗?”
纵横江湖说一不二的宫二先生此刻才真正意识到,他的弟弟并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健康与否于他来说并不重要。他把自己的身体当成了好用的工具,当成了必要的投入。
宫远徵研制能解百毒的百草萃是为了什么?
旧尘山谷毒瘴渐浓,他在外费尽心力,回来呼嘘毒疠,每年冬天都要小病一场,百草萃研制成功之后,这样的情况才没有再出现过。
宫远徵不断配置出那么多种毒药是为了什么?
能成功潜入宫门的无锋刺客很少,刑求拷问用不了那么多效果各异的毒。可以说,绝大部分的毒药都会在他离开宫门前交到他的手上,让他和角宫外出的侍卫们对敌时多一个手段,多一份保障。
说到底,宫远徵不顾惜自己的身体,甚至是自己的生命,为的还是他。
宫尚角闭上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袒露一些心声,让这个蠢弟弟不要再继续犯蠢。
好在有黑暗遮掩,不至于让他眼中的泪光被宫远徵瞧见,让他这个做哥哥的在弟弟面前太过狼狈,只是开口时,声音还是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远徵弟弟,自从宫门大劫之后,你我兄弟相依为命,支撑徵宫和角宫,迄今已经十年有余。
风风雨雨我们都一起走过来了,可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
我在想,是不是我这个做哥哥的太失败了,才会让你觉得我在乎的不是你本身,而是你做了让我不高兴的事?
你有没有想过,事情如果没有如你的想象那样发展,而我对你的真实状况一无所知。
有朝一日,我再回宫门,看见的不是活生生的你……你、你让我这个做哥哥的情何以堪?
难道你让我养大了你,还要送走你吗?
哥哥从前要你坚强,要你努力,要你成为宫门不可或缺的支柱,是希望你有能力有底气活得好,活得开心,活得恣意,不是要你拿自己的健康、拿自己的命去换。
宫门强大是我的心愿,家人的仇我也一定要报,但那绝不是以你为代价去换取,你懂吗?”
宫远徵愣住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却又不肯不信。
心情乱糟糟的,不知是后悔还是后怕。
半晌,十七岁的少年费力地撑着地板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近宫尚角,像儿时一样,侧躺下来,把脑袋枕在宫尚角的大腿上,捂着脸突然低声哭泣起来。
宫尚角轻轻抚着他的鬓发,望着黑暗中墨池上泛起的阵阵涟漪,心中酸软,目光柔和。
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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