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松神情渐渐有所松动，像是在考虑某件事情。眼前的江景阳似乎没有什么想解释的，显然是知道自己今天究竟为何而来。

    罗松恍然记起和楚晴明一同领导北伐的日子，他们曾经在一所军校里学习，抱负是大致相同的。江面的水，升起了凉意，罗松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攥着踏雪寻梅的刺绣。

    这时，罗松转眼，将手中的刺绣递给江景阳，意味深长道：“既然这是你夫人绣的，又是被你高价买下来，那就好好揣着，别弄丢了它。”

    江景阳眼中带着怀疑，罗松竟然就这样轻松地递给自己刺绣，凭他的心思，难道还猜不出吗？或者说罗松其实也想要让自己将这件东西，送到该有的人的手里。罗松他肯定是知道自己是带着一三三的实验数据离开的。

    江景阳突然心里升起异样，罗松这般做，证明他的心里还有血性，知道楚晴明用生命交换的东西，价值对于前线的军人来说，攸关重要。

    身旁的便衣凑上前来道：“没有在他身上搜到东西。”

    罗松负手而立，眸子静静的盯着船上的少年，嘴角突然露出一丝笑意。“既然我们没有搜到什么，那江老板肯定是清白的。此去山高水长，江老板路上小心。”

    江景阳点头应下。

    小舟载着江景阳，轻盈的划过水面，江景阳站在舟山，临风而立。

    码头上的罗松转身，带着便衣离开，消失在夜色之中，仿佛从来没有来过一样。江景阳突然想起，有人说过，这个世界上，永远的敌人和朋友。所以这个世上，更没有永远的坏人和好人。

    江景阳俯身坐在舟上，期待着黎明的升起，他很喜欢扬帆起航的这种感觉，在一望无垠的江面上，未知的恐惧，期待，都激励着自己前行。

    阳春三月，柳絮满城，战鼓高歌弥漫着大地。

    一九五零年

    国内举行海外华侨迎接会，百名志愿者站在码头，等待着第一批归国的华侨。

    得知新的国家需要建设，华侨们纷纷归国，轮船上，江景阳抱着江淼，牵着孟久久走下轮船。陈阿娇望着熟悉的街道，心里涌起一阵暖意。

    “妈妈，这是哪里？”江淼盯着陌生的城市，靠在孟久久的怀里。

    “这是杭州，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苏州。”孟久久轻轻道。

    “哦，我们家是住在苏州的吗？”江淼眨着灵动的狐狸眼，好奇道。

    孟久久看向一脸温柔的江景阳，解释道：“我们离老家还有一段路程。”说完江景阳便领着家人随着志愿者，大步的走着。

    如今正当青年的江景阳，成熟和睿智并重，成为了华侨中的佼佼者。志愿者带领着华侨们，参观了城市的工厂，还有一些新建的工程项目，其中有一个正是仿照当年杨氏的娱乐城所建。

    江景阳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周遭的一切，归国的心情是难以言喻的，自豪，感动，叹息...这些情绪，酿成了一壶酒，慢慢的在心里发酵。

    “江老板，你对这些有什么看法？”

    江景阳淡笑道：“苏州临近我的家乡，古色古香，就像是画卷一般，细品才有滋味。我想在在公司不断入驻时，周围的文化还有环境都要保存下来。”

    现在新中国成立，一切都要从头做起，江景阳决定将公司定在这里，也是被它独特的环境所吸引。苏州留下来的传统文化，融入在大街小巷之中，游船画廊，园林小品，无不轻声细语的诉说着这座城市的美丽。

    坐在周庄小河道的舟上，江景阳抬头，瞧着被灰色晕染的白墙，时间仿佛安静了下来。

    苏州的建筑，独具特色，如同江南园林，如同小家碧玉的女子。杨氏的德杨酒店，一直都是以娱乐休闲为主，而现在看见苏州拥有这么多自然园林，心想着在以此为主题，建造旅游产业的主题酒店也未尝不是一种尝试。

    大多数华侨的归来，直接推动了经济的发展。

    江景阳和孟久久正式选择落居苏州。

    再一次踏上水灵镇，众人恍如隔世。江许安已成长成翩翩少年郎，走上故乡土地的一瞬间，便转头问道：“妈，我还记得这里有一颗橘树。”可是现在却只剩青石板和泥土。

    陈阿娇沿街走过，风姿不减当年，熟悉的一砖一瓦，开到荼蘼的山茶，陈阿娇感慨，终于等到了。江城，我帮你看见了胜利。

    白刚和沈如慧，视线渐渐变得不大好，站在街口，仔细瞧着来人，才辨析出江景阳和江许安来。

    “小安长得和他哥哥一般高了。”白刚白发苍苍，拄着拐杖，开心不已。

    江景阳和江许安分别扶着爷爷奶奶，慢慢悠悠的走进街巷。看着儿时熟悉的街巷，江景阳心里安心不已，漂泊了这么久，终于回来了。

    孟久久牵着江淼，轻声道：“小淼，你说巧不巧，你父亲和我其实小时候就见过面，我们在这座小镇里，有过几面之缘。”

    “真的啊？”江淼欢喜的抬头望着孟久久，眼里都是听故事的期待。

    “是真的，还有你的爷爷奶奶，你的祖祖，祖父，都是在这里长大的，虽然你从小生活在外面，但是落叶归根，你始终是属于这里的。”孟久久温柔细语，明媚了一春的池水。

    江景阳转过头，笑道：“你看这块大石板，小时候长满了青苔，我可没少摔跤。”

    “那是你小时候太蹦跶了。”孟久久毫不留情地拆穿。

    “你知道啊？”江景阳瞥了孟久久一眼，摇头笑着。

    白刚耳朵虽不大好使，但是身旁这些孩子的话，还是能够听清。“景阳，你不知道，小时候你皮的很，老喜欢和你父亲抬杠，你父亲就拿藤条抽你，那时候我总将你护在身后。你父亲不乐意，我说孩子要好好的教育，不能动武，你猜你父亲怎么说？”

    江景阳对小时候的事情模模糊糊，便问道：“爸怎么说？”

    “他竟然说啊，他就是我拿藤条打出来的，从来不讲什么道理。既然能够棍棒下能够出少帅，那么就得多教训你。”白刚想起不由得笑了起来，花白的胡子笑的一颤一颤的。

    江景阳瘪瘪嘴，这他还是忘了，小时候挨过的打肯定是有，不过男孩子，应该都是一路被揍过来的吧！

    白刚继续道：“你啊，小时候跟你父亲一样，是镇子里的混世魔王。不过说也奇怪，你长大之后，异常的懂事，现在也算年轻有为。其实你父亲啊，心里很疼你，但是他这个人，什么都闷在心里，也不说对你的爱意。我仿佛看见了年轻时候的我自己，所以你啊，如果和久久有个儿子，你一定要和他好好沟通。当然女孩子，我还是建议宠着养。”

    江家一贯秉承着女孩是个宝，男孩是根草的原则。以前白刚拿着烧火棒追着白苏，大街小巷的跑时，白刚总是大喊着：“早知道老子就生女儿了，省得这么糟心。”

    江景阳和孟久久笑了起来。

    回到家后，院子里鸡飞狗跳。桂花树长得更加茂盛，横跨了一条街道，孟久久指着不远处的院子，问道：“那里是不是妈的家？”

    “对啊，吃完饭后，祭拜一下你们的外公外婆吧！”陈阿娇牵着江淼走进院子。

    当陈阿娇走进从小长大的院子里时，眼泪不由得掉下几滴，一别数年，都没有好好的跟父母烧柱香。

    “爸，妈。我带着景阳，久久，许安，小淼来了，子汝说过几日就来看你们，她现在很忙，也很能干。原来子汝三岁时候抓住的算盘，是这个意思啊，你们还一脸叹息说子汝是操劳的命。”陈阿娇眼里柔意如水，沉淀着岁月。

    众人拜祭完陈心德夫妇之后，又来到江城墓前。

    白刚年年都来扫墓，所以不至于荒凉。陈阿娇坐在墓前，秀美的手指抚过墓碑，继而头靠在墓碑上，感受着冰凉之意传来。

    金戈换来了故里，将军却长眠地下。人生就是这样，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情？就像自己以为百战百胜的江城，会那么轻易地死在了流津。她这一生看多了生死之间的人，所以领悟的也多了起来。也许死是另一种陪伴，陈阿娇眼底泛着泪光，恍惚间，她感觉江城就站在她的身后，感觉到他俯下身来，轻轻的将自己搂抱。

    真好，战争再艰苦，都已经结束了，现在是一个崭新的时代，他们带着死去的人的志愿，继续更好的活着。

    “时间真是个很神奇的东西，不是吗？小时候，我喜欢跟在你的身后，拜你为大哥，希望你处处能够保护我。年岁大一点，你有自己的理想，我支持你去追梦，知道你死的时候，我肝肠寸断，可是你又以另一个身份出现了。你点亮了我的生命，你知道吗？我本打算，就这样子一辈子，待在大宅院里，安心的做我的九姨太。命运总是喜欢和我们开玩笑，我自认为我们之间的爱情，很难得，足够一辈子去缅怀记忆。江城，我好想你，好想让你起来，陪我走遍千山万水，直到白头。如今我已经老了，我们的这个故事，走向了末尾，走向了再平凡不过的结局。

    是啊，所有人都会归于平凡，你我不例外，我们的故事再美好，也有剧终的一天，可是你提前离场了。爸每次来扫墓的时候，总是呆呆的看着墓碑很久很久，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心里肯定是很难受的。爸不说，我也明白。人家总说，时间会带走一切，所有的苦痛都会被减轻，可是为什么，我对你的想念，不减反增呢？

    我和子汝的爱情，都是曲终人散。江城啊，我若是再说随着你去的话，未免太幼稚了，我会好好照顾爸妈的，他们年纪大了，什么事情都不利索了，我也怕有一天我会经历这些。你瞧，我总是说很多话，你都烦了不是？知道吗？我们的孩子景阳，也有了孩子，是个女孩儿，乖乖巧巧的，叫江淼。你可得保佑她平平安安的长大，无病无痛才行。

    我最近有点感冒，想来是倒春寒染的感冒，不过你放心，我身体好的很，不至于有什么问题。景阳在镇上住几天，就要去苏州了，他们年轻人有自己的造化，任他们去闯荡好了。现在好像都平静了，我回到了水灵镇，回到了你和我约定的地方。久久说，我太孤单了，心疼我，想要给我找一个伴，我说哪一个男人能有你好？我这人很乖，感情世界里，死心塌地，钻牛角尖。

    我总在想，我一直都在等待你，这一次我是不是也能够等待你呢？没有你在身边，任何人都是勉强，但是我宁愿继续孤单，也不愿意勉强，可能这就是你养我性子的缘故吧！

    我回来了，会一直在水灵镇，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继续当个教书先生，一来不算没落了我父亲，二来当先生是我从小的梦想，我得继续将这个梦想做完才是。江城，我爱你。”

    陈阿娇亲吻着墓碑，眼泪掉下来，心却软成一片。

    白家院子门外，江淼露出个小脑袋，满眼都是好奇，她这是第一次回来老家，没有灯光炫彩的大楼，有的是芬芳的油菜花田，还有一眼望不尽的绿树青山。

    江淼蹦蹦跳跳，来到一处院子前，看着里面的大院，有一个小男生正坐在方桌前，认真的做着作业。这个小男生她从来没见过，很是好看，与同龄的男生不一样，眼前的男生很是冷静正经。

    “你在干什么？”江淼悄悄走进去，看着面前的小男生。

    小男生淡淡的瞟了江淼一眼，冷冷道：“在写字，你没看出来吗？”

    “你写的毛笔字好厉害，这是你们老师留的作业吗？”江淼蹲在小男生面前，表情很是期待。

    小男生漫不经心的道：“这不是我的作业，是我喜欢毛笔字，才来写的。”小男生听着面前这个女孩子有些蹩脚的中文，心里奇怪，从来就没有见到过镇上有这样一个女孩子，难道是今天热热闹闹进来的白家的人？

    “你毛笔字写的这么好，我以后嫁给你好不好？”江淼充满天真的语气，令小男生握着毛笔的手一顿，他第一次听见有人问他这个问题。“为什么要嫁给我？”

    “因为我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啊！”

    两个小孩子对视着，春日的阳光，在一瞬间灿烂。

    小镇的故事，永远都在继续着，一代又一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