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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6
    此刻展现在即墨言面前的,只有一条无声的黑暗长河,接近于极致的寂静,两岸是枯萎的桃树,只剩深褐色的枝节,他甚至可以清晰的看见,树干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各种人的名字,茫然四顾,河的远方却传来熟悉的歌声,一瞬间,这个孤独偏远的世界就开始下起大雪。他因此奋不顾身的跳入阴冷的河水中,湿滑的水草在脚底婆娑,如水蛇之类的活物。他顺着歌声一路前行,河的尽头,是一座生满荒草的坟冢。少女背对着他,越唱越凄惶:思念才是不败的莲花……那些你曾对我说过的情话……在我死去的心里逐渐融化……雪花温柔地落在她的肩上,掺揉着皎洁的白月光,大地微微发青,转身是波光粼粼的河水。她感知到了他的出现,默默地回过头来。

    小之……此刻他突然心中隐痛起来,这个只在梦境中时常不经意出现的姑娘,熟稔到此生都不会忘记的流浪歌女,再次近在眼前。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她冰冷的脸颊,小之,你终于回来了,你知道我有多想念你。她看着他,沉默不语,只是缓缓地侧过身,高大亮白的墓碑终于完整的暴露在他的视线里,凌乱的风雪之下,他真切地看清——那上面刻着的,是他的姓名。那个少年时候被人嘲笑的姓氏。即墨言之墓。泛着森森的光泽。

    歌女望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握住他的手,轻轻问,你愿意留下来陪我吗——

    自从与你分别之后,我时常会想念你。

    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广场,你站在宋小眉的旁边,高大俊朗,我见到你的时候,就已经爱上了你。尽管我知道自己不过是别人捏造的一个雪人,冬天一过去,我就须从这个瑰丽的人间消失,可我仍然无法抑止对你的情感。

    我多想生生世世都与你一同生活下去。而不是不告而别。

    如今时间怜悯,我得以重生。

    你是否还愿意留下陪我。

    他听完这番情深意切的话语,早就忍不住热泪盈眶,伸手将单薄的姑娘拥入怀里,小之,我以为我以后都再也见不到你了,那天我不应走,留下你一人独自离开的,以后我将永远都会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在这场愈下愈大的寒雪中,即墨言已然忘却自己身处何处,重遇心中挚爱的喜悦一时间胜过所有的悲哀。但与此同时,在这个拥抱之中,年少时候的所有的经历迅疾在脑海中出现。

    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自己与身边同年龄玩伴的不同之处。尽管似乎拥有全城所有最好的一切,但是却没有父母的拥抱。多少次,他望着那些被父亲高举过头顶的孩童,都会露出羡慕眼光。而他的生活中,只有礼貌的老管家,和默默不语的女佣,还有一个巨大的花园。在旁人看来,这样的生活臻于完美。但之于年幼的即墨言来说,他反倒想过寻常人家的生活。我们从很小的时候,就养成了羡慕他人的习惯,一直持续到长大成人,垂暮将死,都无法再改变这样的想法,无论什么,总觉得别人的才是最好的。而你在羡慕别人的同时,必定也有一些人在静静地羡慕你。我们很少能够心无旁羁地深切爱上自己简淡的生活。

    过去这么多年,他仍然无法忘记十二岁生日那年,父母信誓旦旦的答应他,晚上帮他庆祝,他异常喜悦,拉着老管家买蛋糕,又同女佣一起准备晚餐,等到暮色降临,父母始终没有出现,仅来了通电话,说有推不到的应酬,没法赶回来了。他那时候戴着高高的五彩生日尖帽,顿时觉得自己仿佛被人抛弃的小丑,委屈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跌出来。老管家帮他擦眼泪,说,老爷和夫人也是为了生计,并不是不爱你。他因此哭得更凶了,但是他们答应回来帮我过生日的,为什么总是要这样欺骗我,我再也不会相信他们了。说着,摘下了头上的帽子,狠狠地丢了出去,带着满腔的怒气。老管家伸手帮他抚理好头发,你不该如此责备他们,毕竟如此辛苦,也是为了能让你更好的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下去。他们是给你生命的人,你即便是怀疑整个世界,也不可以不相信他们,你要知道,你的父母是世界上唯一真心不求回报对你好的人。若听你这样说,他们也会伤心。

    但那时的即墨言毕竟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个中人情道理懂得不过也只能懵懂感知,落着泪看着即将燃尽的蜡烛,心中只有无尽的失望与不解,他已不记得那年的生日愿望是什么,只记得,这个愿望,后来一直没有许出去,所以,永远都不会再有实现的机会。

    他便是就在这样敷衍与忙碌的生活中迅速蜕变成长。在某些浑浊不清的夜晚,他仍会做着孩童时候的美梦,牵着父母的手,走在庆诃宽阔的街道上,阳光温慈的在他们的眼前绵延整座城市,蝉鸣和着树荫,就这样坠落在他们的天伦之乐中。没有锦衣华服,饕餮美食,亦没有面无表情只管忙碌的女佣帮工。小小的一间房,足够装下他们三人的欢笑。

    这终于只不过是他一个又一个猝然醒来的残梦,在多少个年岁与年岁的交接处。他始终没有得到任何一次机会,牵着父母的手,畅游天下。

    歌女离开他的怀抱,抬手抚摸他已长出暗青色胡渣的下巴,眼前的男子,眉头紧锁,双目发红,盛满与他英俊的皮相不符的哀伤,令人心碎。她轻声安慰,既然已是过去的事,你就不要想了,想也没有用,不能够再重来了……

    他抚摸她凌乱的漆黑长发,有如所有见到心上人的男子一般,目光离不开对方的脸孔,似乎如何都看不够,他开口问,小之,你是否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身后的墓碑上,刻着我的名字。

    她抚摩他下巴的手停了下来,说,你已经死了。自然需要一个墓碑。你若还活着,怎么会见到我……

    即墨言听完,难以接受,你不要开玩笑,我才刚送小眉回家,怎么会死……这里到底是哪里……

    歌女的眼中漫起了大雾,你在回去的路上撞上了隔离带,车毁人亡。你再也回不去那个人间了。我从此都可以长伴你左右。再无生死,亦无消失。你不觉得这样一直生活下去很好吗。她这样说,不笑,时光飞速回旋的声音在耳边突兀鸣响起来。

    他顿时头痛欲裂,歌女仰头吻上他,嘴唇冰冷,带着彼岸花的气息,蛊惑般的嗓音在他耳边再度响起,你好好睡吧。千年后,我们都会复苏……你只管安睡……

    在失去意识之前,即墨言听见有个姑娘,在阳光下,倔傲地说,我叫宋小眉。

    小眉……你在何处……

    无尽的黑暗。真正的,不再有任何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