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白在办手续。
浑均城是个很奇怪的城市, 尽管因为追日王朝现行的一城一主制度,在不同的元婴期城主手下出现过无数奇怪的城市,但这里依然奇怪的要命。
进城要审核,这很正常。
每一城市都是城主的私人领域, 进入城市就意味着要接受城主的管制, 城主是元婴期, 元婴期的神念将会横亘在城市四周,永不停息地观测着城市中的一举一动。
对于城主本人来说, 这当然是一件能够增强掌控的好事, 但同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全知的代价的。
对进程的人进行审核, 以确保当中不会有特别让人憎恶的存在是很正常的。
但问题是这个审核标准……就有点问题了。
没有人问他的修为。
这本该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入城的审核人员详细盘问的是另一件事:“你为什么选择浑均城?”
既白知道该怎么回答。
实话实说。
“我来见神医。”
那个盘问他的女人脸上没有半分惊讶,似乎对这个理由习以为常, 然后她盖了章, 放他入城。
既白进入城市之后的感触和方才被孟晓带着潜入城市时的感觉完全不同。
当他和孟晓同行的时候, 是感受不到这些的, 但是当孟晓离开之后, 失去了她的庇护, 有些东西就明显得不得了。
弥漫在空气之中,无处不在,遍布着每一个角落的, 来自浑均城城主的神念。
也可以说是……监视。
既白不自在地皱了皱眉头,如果他的修为低一点或者高一点, 这东西对他造不成什么困扰。低阶修士感觉不到更高阶修士的神念, 而对于更高阶的修士而言,低阶修士的神念没什么威胁。
但既白的修为, 同样是元婴。
尽管他格外擅长隐匿和伪装, 能够将自由扩张的神念完美的束缚在身周, 将被别人窥探的不适压到了最小,他依然是元婴。
所以就,真的很不舒服啊……
他顶着如芒在背的感觉走在浑均城整齐划一的街道上,这又是另一个奇怪的地方了。
浑均城是一座很美丽的城市,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当初建立这座城市时,建立者很有远见。所有的区域都进行了统一的规划,贸易区,农耕区,居住区,灵气浓度较高的专门修炼区,整座城市四四方方,非常的井井有条。
只有一个地方很乱。
整座城市的正中央。
那间城主府之外的医馆。
浑均城是以杀人神医域光的名头而享誉了半个追日王朝的。
但因为她严苛的救人条款,很少有人真的会来找她看病,除非那人已经病入膏肓……
既白的脚步在医馆外站定了。
看来病入膏肓的人一点都不少。
这间挂着浑均医馆的医馆可以算得上是既白见过的最大一间医馆,砖石结构的建筑物占地四五十公顷,高有十八层,几乎可以同时容纳几万人入住。
能够容纳几万人入住的医馆,自然不可能仅仅只靠师姐域光一个人撑起来大梁,这里聚集着数以千计的医修。
熙熙攘攘的人群从既白身边走过,向医馆中奔去,医修们坐馆看诊,忙碌不休。既白有些明白为什么浑均城的入城审核那么奇怪了。
看来他们已经习惯了远道而来的求医人士,并且因此而运作出了一套以浑均医馆为核心的高效系统。
从既白身边跑过去的人们并不全是患者,但大部分人都非富即贵,修为颇高。
既白思量片刻,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进入了医馆。
很快就有一个穿着长裙的美丽女子走来,不卑不亢地问:“请问是来求医的么?”
“是。”
“是哪方面的问题呢?”
既白指了指蒙在眼睛上的白布,说:“眼睛。”
女子点了点头,“是中了什么招式出现的问题?”
想必专程赶到这里来治病的修士们,确实大部分都是战斗中受的伤,所以才会让她这么问。
不过说来也很正常,修士们的体制一向是很好的,不是受到了伤害,怎么可能会生病呢?
既白这么想着,摇头说:“天生的。”
女子有些诧异。
“天生的……以在下看来,阁下是金丹期的大修士呢,居然不是吗?”
既白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他虽然已经元婴,但是浑均城的城主也才元婴,元婴修士的身份远远不如金丹期的修士更方便,因此他外出的时候,都是掩盖了修为的。总归他有专门的秘法能做到这件事。
既白掩过修为的事情,说:“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所以确实很难办。”
女子仔细过了一遍医馆中能够处理得了这件事的医修,结果并不容乐观。
金丹期的修士,早已经重塑过三次身体,除了战斗受伤之外,身体上本来不会出现任何问题的。竟然还会有娘胎里带来的毛病?
事情有些棘手了。
她转过身,柔声说:“请阁下随我来。”
女子将他带到了三楼,敲开了一扇门。
“浮光阁下对先天之疾很有见解,若浮光阁下都无法解答您的困惑的话,就只能请域光大人出马了。”说这番话的时候,女子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既白:“域光大人的规矩,您应当知道的。”
既白轻轻点了点头,推开门进去了。
前来接引她的女人于是回到了一楼,在距离城主府不远的茶厅中坐下饮茶,然后打开文件开始撰写报告。
她是接引人员没错,但是作为浑均医馆中复杂所有杂事的主管,她只负责接引金丹期以上修士。
每名金丹期以上的修士,都值得拥有一个专门撰写的报告。
而在三楼的诊室中,既白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湖泊。这间房子从外面看来不过只有三丈有余,进入其中之后,却别有洞天。
湖泊,亭子,小船,钓叟。
这可不是一间斗室装得下的。
既白踏着水面,缓缓步入那艘小小的篷船中。
医修浮光背对着他坐在那里拨弄着茶炉上小小的火苗,她的对面,放着一个竹节杯,斟满了热茶,那应当就是既白的位置了。
他在他的位子上坐下。
“这位道友,从何而来?”
既白想了想,说:“十万大山。”
医修浮光点了点头,眯起眼睛喝下了自己杯中那份温度刚好的茶水,然后问:“道友恐怕不是为了治病来的吧。”
既白说:“不是。”
他没有病要治。
尽管师尊心心念念要治疗他的无痛症,但是他本人并没有这个需求,至于眼睛……那双格格不入的金色眼眸固然给他带来了很多不便,但如果不是那双眼睛,师尊也不会那么偏爱他。
既白很明白师尊有多么喜欢那双眼睛。
他缓缓扯下眼睛上的白布,一双竖瞳看向浮光,无悲无喜:“你一个元婴修士,居然也会甘心潜伏在域光神医的阴影之下吗?”
没错,他刚进入这间屋子的时候,就发现了。
这个坐诊的医修,竟然是个元婴修士。
而整座医馆最著名的那位神医域光,也才只不过是金丹修为而已。
这不符合常理。
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地将原本属于自己的声名拱手让人。
“难道域光只是你手中的傀儡么?”既白平静地问。
浮光捧着竹节杯,眼睛微微眯起:“道友何必将自己陷入阴谋之中呢?医馆自然是以医术论高低的,我的修为虽高,医术却不如,那这医馆自然就是域光大人的天下了。”
既白不信她。
围绕在浮光周围的气氛很古怪。
这间屋子的气氛都很古怪。
心甘情愿地将金丹修士称为大人的元婴修士,更古怪。
“医馆中有几个元婴?”他问。
“包括你么?”浮光笑盈盈地指出了既白隐藏的修为,当既白发现她的同时,她也发现了既白。
既白垂下眼睫,他感到一股战意在这小船上缓缓酝酿。
看来在自己不放心她的同时,她也不放心自己。
但既白并非是为了找事才来到这间医馆的,他很快整顿好心情,带着刻意将话题转回了自己的眼睛。
“还是看看我的眼睛吧。”
浮光抬手整理了下脑袋上的斗笠,随口说:“没有救的,就算是域光也不会有办法。”
“你根本就没有病。”她说:“就算是挖掉了眼睛,最后重新长出来也还是同样的眼睛。移植别的正常眼睛更是不可能的。”
既白放下茶杯,礼貌地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无法治疗我。”
他接着说:“既然你没有办法解决,那我就只能去找域光神医了,是吗。”
浮光用诡异的目光看了他一阵,似乎是在衡量他这个人是否会造成什么麻烦,但很快,她似乎是确定了什么,再度摆出来一副温和的表情。
“我明白了,我可以代为通知她。”
医馆中的人处理不了的疑难杂症,最后都是交给域光,这是常走的流程,只不过这世上无药可救的情况真的并不多。尤其是在拥有上千名医修坐镇的浑均医馆。
既白脸上露出了一个浅笑。
然后浮光问:“你的祭品呢?”
“祭品?”
“域光的规矩,杀一人救一人,生死平衡。”浮光缓缓说道:“你要得拥有一个祭品才行。”
“而且,修为得是元婴期。”她补充说:“可以高,不能低。”
“没得商量?”
“没得商量。”
既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好吧,那如果我带来了祭品,我是带到哪儿呢?是在这里,还是别的地方?是带着活的过去,还是带着死的过去?祭品,最后又将献给谁呢?”
浮光的回答很快,显然这件事之前发生过不少次,有一个固定的流程,以至于任何问题都被考虑过了。
“活的,先带到我这里,然后我会带着你去找域光大人。”
既白明白了。
他起身告辞,“不久后,我会带着我的师尊前来拜访您的。”
浮光背过身,继续拨弄着炉中的烛火:“随时恭候。”
她的声音尚且还回荡在这间斗室之中的时候,既白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他离开了浑均医馆,在纷乱的气味到找到了师尊特意留给他的线索,然后跟了过去。
“既白回来了。”
孟晓坐在域光为她建好的新住处中,摆弄着手中的手机,头也不抬地说。
域光将取出来布置花园的种子扔到一边,随便拍了拍刚才建房子的时候擦到身上的灰尘,坐到了孟晓身边,然后问孟晓:“十三师弟干什么去了?”
“去医馆了。”孟晓抬起眼来,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
“我听说你现在救人有个规矩,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就让他去问一问。”
域光脸上刚才一直刻意保持着的轻松神态逐渐消失了。
孟晓微笑着说:“看来是真的了。”
域光沉默了小片刻,垂下脑袋,声音喑哑地说:“是真的。”
孟晓点点头,说:“我明白了。”
然后她就没再说什么,继续低下头浏览手机上飞速刷屏的信息流。
域光呆坐在那里,什么都没再说,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很快,这间新宅子的门就被敲响了。
应该就是那个所谓的既白了吧,域光见孟晓没有动作的意思,只得沉默着上前去打开了门。
门外的那个少年,穿着黑色的衣衫,一双暗金色的竖瞳在光线昏暗中熠熠发光。
“你便是十三师弟?”她站在门口处,神色晦暗不明。
既白微微低头,做出顺从的姿态:“见过师姐。”
“……进来吧。”域光握紧了门后的把手,最后还是将既白让了进来。
“师尊,十三师弟到了。”
孟晓放下手机,朝既白招了招手:“你刚才听到的,我也听到了,你见到的,我也见到了。”
所以,既白知道的,她当然也知道了。
孟晓看着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的域光,崭新出炉的石门遮住了日光,她披着那身打满补丁的长衫站在阴影处,长发披散,挡住了脸。
良久,她才开口。
“我没什么好说的,事情就是这样,听从师尊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