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初春,茶楼外人声鼎沸。
大清早江上的渔船停在码头边,赶早市的人站在岸上同船上的渔民讨价还价。街边的点心店刚刚搬出一屉热腾腾的包子,小贩的叫卖声从街头传到了巷尾。
闻朔揽着身旁的男子,搭着他的肩膀朝二楼临窗的雅座上走,一边口中劝慰道:“难得出来一趟,别整日这么愁眉苦脸的,你今天就只管在这儿休息,其他事情我来想办法。”
金九宵沉着脸,不理会他的嬉皮笑脸:“你能想什么办法,你是会修船还是会开船?这船修不好,我们还得在这儿等上多久?”
“要我说你就是想得太多了,这一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船到桥头自然直,你看其他人怎么不像你这样?”闻朔按着他往桌子旁一坐,招呼店小二送些茶点上来。
金九宵听见这话,立即横眉倒竖:“我考虑这么多还不是因为你们?封师弟年纪还小也就算了,你和秦师姐两个也……”
“好了好了,都是我这个做师兄的不对。”闻朔眼见着他又要发作,连忙倒了杯茶水塞进他手里,“总之这事情交给我,太阳落山前,我一定替你弄一艘船回来,你今天只管在这儿等着我!”
他说完这话,又笑嘻嘻地站起来,扒着窗户就从二楼跳了下去。金九宵没拦住他,连忙站起来往下看,就瞧见男人站在茶楼下,抬头冲他挥了挥手,转眼就消失在了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真是……”窗边的年轻男子叹了口气,又无奈地发出了一声轻笑,转头瞧见伙计刚上楼梯,见这二楼转眼只剩下了他一个,大约以为大白天见了鬼,如何大清早就花了眼。
码头附近没什么好玩的地方,不过听说这城里的无妄寺求佛许愿很是灵验,今日寺里还有尘一法师讲经,不少人大清早就跑去寺里烧香。
封鸣对求佛烧香可没什么兴趣,倒是秦芜听说寺里有人讲经,心中好奇,便想进去跟着听个热闹。封鸣于是独自一人在寺门外的地摊前瞎晃,最后晃到了一家古董摊前。
这古董摊上放了一堆破破烂烂的铜器玉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都是些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假货。摊主难得见他这摊子上有客人驻足,热情地拉住他说个不停。封鸣听了半天,竟也当真有些意动,最后挑了摊子上一对玉石耳环,正想要取钱袋出来付钱的时候,一低头恰好撞见了身旁站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不过他腿那么高,盯着他腰间的钱袋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手刚伸到半空中,就与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封鸣见状微微挑眉,那小姑娘被人抓了个正着,“嗖”地一下就将手背到了身后,先一步心虚地红了脸。
南宫雅懿听见议论声拨开人群走到摊子旁时,正瞧见人群中一个黑衣少年拎着纪瑛的衣领,逗弄小孩似的问她家大人在哪儿。纪瑛红着脸在原地转着圈扑腾,看得出极力想要挣脱他的手。
南宫雅懿微微拧起眉头,上前一步没等对方回过神来,就打开了他的手。纪瑛见了他,如见救星,像只兔子似的一下便躲到了他的身后。
封鸣一个不慎,反应过来后,颇有些意外地瞧着来人:“你认识这小姑娘?”
南宫雅懿将人护在身后,不卑不亢道:“不知舍妹哪里得罪了少侠,有什么事,不如与我这个当兄长的说。”
封鸣听不惯他说起话来这副老成的口气,于是冷笑一声道:“这小姑娘偷我钱袋,被我抓了个正着。”
南宫雅懿一听,有些诧异地低头看了眼身后的女孩。纪瑛探出头,拼命地摇了摇脑袋:“我……我没有。”
她话音刚落,南宫雅懿还没出声,封鸣先意外地轻笑了一声:“呦,你这小哑巴原来会说话,那刚才问你半天你也不出声?”
纪瑛显然有些怕他,又往南宫雅懿身后躲了躲,过了半晌才小声说:“我是想……摸摸他的剑。”
南宫雅懿听了这话,目光不由得落在了少年腰间的那把银色佩剑上,眼中也闪过一丝惊艳:“舍妹少不更事,见少侠身上这把好剑一时犯了痴,这才惹出一场误会,还望少侠大人有大量,不要与她一个小孩子计较。”
封鸣听他说询意是把好剑,心中十分得意,又瞧着他身侧也配着一把剑,看样子也是个习武之人,再想起他刚才出手时那神不知鬼不觉的身形,于是心中一动,故意得理不饶人道:“你说是个误会就这么算了?谁知道是不是你们故意开脱。”
南宫雅懿好脾气道:“既然如此,少侠想要如何?”
封鸣咧着嘴笑了一笑:“好说,你同我比试一场,此事就这么算了。”他说完这话,见南宫雅懿面露迟疑,于是又慢悠悠加上一句,“而且你要是赢了,我还能让你妹妹看看我手里的这把剑。”
他这样一说,躲在他身后的纪瑛眼前一亮,又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头。她轻轻地扯了扯兄长的衣裳,南宫雅懿低下头,瞧见她亮晶晶的眼神,犹豫片刻:“好吧,不过我们得先换个人少的地方。”
无妄寺内香火鼎盛,秦芜从寺内出来时,与身后的僧人告辞。
雪云送她到寺门外,也跟着停下了脚步:“施主天资聪颖,颇具慧根。半个月后寺中还会再开法会,施主要是有兴趣,可以再来。”
秦芜却遗憾道:“可惜我很快便要动身前往长安,恐怕没有机会再来寺中听尘一法师讲经了。”
雪云听了这话,露出个若有所思的神色:“我师弟雪月今日也要动身前往长安无相寺讲经,他在佛学上的造诣不输于我师父尘一法师,施主若是去了长安,或许能有机会与他切磋佛法。”
秦芜笑而不语。
她作别雪云从无妄寺出来,刚一走出寺门却左右不见封鸣的身影。正在这时,忽然听见不远处一阵骚动,转头一看,便看见几个人影朝着远处跑去,定睛一看为首的正是她那个师弟。
封鸣刚才换了个地方,正要与南宫雅懿比武,可二人才过了几招,便有一群人瞧见了他们,口中还一边高呼着“少庄主”。南宫雅懿听见声音,立即神情一变,再顾不上与他切磋,便一手拉起身旁的纪瑛,转头就跑。
封鸣被留在原地,有一会儿没回过神,等反应过来,也立即追了上去:“你跑什么!”
他气急败坏地问道:“那些都是什么人?他们要是找你麻烦,我替你赶走他们便是了。”
南宫雅懿却一边跑一边苦笑着解释道:“多谢少侠好意,可我这回是带着妹妹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的,这才不想叫他们发现。”
封鸣听了这话,发出一声不耐烦的咂舌,憋着一口气道:“你跟我来。”
秦芜站在寺门外,眼看着封鸣跑在最前头,担心他又惹事,只好也施展了轻功,连忙跟了上去。
一群人朝着码头的方向跑去,正好闻朔这会儿功夫也已经在码头逛了一圈。
凡是今天能够出发去长安的客船,都已经满客。他打听了一圈下来一无所获,转头便瞧见了停在不远处的货船。
客船去不了,坐货船不也一样?
他想到此处,又慢腾腾地朝着那停在江边的船坞走去。此处不少正在卸货的大船,他稍稍一打听,便得知有一艘货船今日正要出发回长安。
“不过那船上的船老大是卫家的五姑娘,她这人最讲规矩,恐怕轻易不会答应让外人上船,你可以去碰碰运气。”坐在码头边抽着烟袋的老船夫告诉他。
闻朔听了这话,倒是起了一些好奇心。等他找到卫家的大船,果然便瞧见了站在岸边的一个红衣姑娘,不知怎的,他一瞧那个背影,就料定了这就是那个最讲规矩的卫家五姑娘。
她背对着自己,对面站了个年轻的僧人。
闻朔装作路过二人身旁,正听那僧人对眼前的红衣女子双手合十拜谢道:“……谢过五姑娘,这一路贫僧定当不给船上添麻烦。”
“不过是顺路捎带一程罢了,雪月大师不必多礼。”
闻朔听到这儿,精神一震,也连忙凑了上去:“姑娘既然答应带这位大师去长安,可否叫我也搭个便船?”
卫灵竹听见声音转过头来,就瞧见身后站了个陌生英俊的男子,神情间不由流露出一丝警惕:“你是什么人?”
闻朔挺直腰背冲她抱拳,咧着嘴笑道:“姑娘放心,我不是什么歹人,只是个要去长安游历又一时找不着客船的游侠罢了。”
卫灵竹盯着他看了半晌,闻朔在她审视的目光下,笑得脸都要僵了,却见她一扭头,面无表情道:“我这船不带游侠,你另找其他人吧。”
闻朔一愣,没想到这姑娘当真是又冷又硬,拒绝起人来也是这样丝毫不留情面,见她转身朝着船上走去,连忙大步朝前追了上去:“诶——姑娘留步!”
他从岸上跳上踏板,转眼间就堵在了她前面。这踏板仅容一人通过,卫灵竹虽不喜他这放荡轻浮的做派,却也还是叫他这灵巧的身手略微震了一下。
闻朔却仍是一无所觉似的,笑眯眯地看着她继续游说道:“方才是我说的不对,我哪里算什么游侠,只不过是个想来船上找份活计的船工罢了……”
卫灵竹的注意力却不在他身上,因为这是正好有个从船上卸货的船工,搬着两个箱子路过。那箱子叠得太高,遮挡住了视线,叫他脚下一晃,那两口大箱子便朝着踏板上砸了下来。
“小心!”卫灵竹脸色一变,伸手就要去抓对方衣袖,将他挡在一旁。
可闻朔却像身后长了眼睛似的,在她刚刚出声提醒的一瞬间,已经先一步侧过身,将身后朝他砸来的箱子一把伸手接住。又抬腿一勾,瞬间另一个快要掉下水的木箱被他踢到半空中,紧接着踏板上的男子轻轻一跃,旋身又接住了那口箱子稳稳地落在了岸边。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卫灵竹还没回过神,站在船上的几个手下便已先一步吹着口哨叫好道:“兄弟好身手!”
闻朔笑着将那两口箱子交给船上的人,转头便撞见了一旁神情复杂地打量着自己的卫灵竹,连忙打起精神重新开口道:“不瞒姑娘说,我这一路还带着几个弟弟妹妹,但我这个人吃苦耐劳,最是肯干……”
“你说你想在船上找份活计?”卫灵竹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闻朔一愣,连忙点头:“不错,姑娘这是答应了?”
卫灵竹转过身继续朝船上走去,只冷冷丢下一句:“一炷香后开船,我这船可不等人。”
闻朔眼前一亮,立即高声道:“多谢五姑娘!”
不远处一大群人像是正朝这儿赶来,吵吵闹闹的惊得码头边不少人抬头张望。
金九宵坐在二楼的窗子旁,正闭着眼听茶楼里的琵琶声,忽然窗外有人高声喊他的名字,打破了这一室的清幽。
闻朔站在江边一艘大船的船头,冲他招手道:“师弟,你要的船我替你找来了,我们走!”
他身后耀眼的阳光洒在江面上,鱼儿跃出水面,扑腾着溅起一连串的水花。船舱上红衣女子站在船舵旁,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船上的手下升起船帆,准备起航。
秦芜带着个七八岁的女娃娃并排坐在船舱的舱顶上,看着一旁白衣的僧人从背包里取出随身带着的姑苏点心分给她们尝一尝。
封鸣追着个半大的少年在甲板上跑,笑闹声应和着熙熙攘攘的人声仿佛能穿透云霄。
“什么叫替我找来了……”窗边的男子笑着低低骂了一声,从袖子里取出一锭银子放在茶桌上,转眼也从二楼的窗子里跳了出去。
江面金光万丈,此去千里路,云月总相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