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胳膊小腿,愈发觉得头疼。
顾离却仿佛丝毫没有察觉他的焦躁,反倒拖过他的手,将他带出房间。
金乌落山,夕阳残照,院中花草山石,似都透着某种朦胧而不真切的暖意。
魏弃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看着眼前莫名熟悉的风景,槐花随风而落,满庭飘香。
顾离忽而回头,伸手摘下他发梢不慎沾到的落叶。
“我一直很想,”她轻声说,“带你回家来看看。阿毗,你的外祖和舅舅们一定会喜欢你。他们都会很疼爱你。”
家
“”魏弃环顾四周。
是了。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无不和顾叔曾耗费万金复原的顾家老宅如出一辙。
可他仍是沉默着,装作一无所知,任由顾离兴奋地带着他左瞧右看,一时说,小的时候曾在这池子里摸过鱼,结果被二哥哥一脚踢到池子里,闹了笑话;一时又说,三哥最疼小孩,那时自己只一句话,三哥便为她搭了秋千,时常推着她荡荡悠悠;只大哥最严厉,总是催着她念书,偏她不喜欢,日日哭鼻子。阿爹心疼她,便劝着大哥说算了算了,阿离既不是这块材料,逼她做什么呢
那是她远去的青春年华,也是这座早已毁于大火的宅院,曾埋葬的过去。
她的快乐,无知,笨拙与天真,都在顾家落败的那一日彻底破灭。
从那以后,她便成了丽姬。
国色倾城,祸国殃民的丽姬。
他从未快乐过的母亲。
魏弃定定看着她,一语不发。
直到顾离说也说累了,“逛”也逛累了,将他拉到槐树下的秋千旁。
两具秋千上,坐着心境全然不同的两个人,顾离自顾自地玩了好一会儿,看着颇是乐在其中。半晌,却在他默默神游天外时,忽又偏过头来。
“阿毗。”
她问他如此没头没尾的一问,可她问得那样认真,一字一顿“你还是在怪我么”
怪我,将你生到这世上,却不曾护你长大。
怪我给了你异于常人的身体,让你无法、也不被允许平庸安稳的生活。
怪我明知活着必将伴随痛苦与折磨,却奢求你能长命百岁。
原来,这才是她一直想问的么
魏弃没有回答。
小小的少年,坐在秋千上,两条腿短短瘦瘦,甚至触不到地。
夕阳洒在他的肩膀,将他的影子投落得极长。
然而。
在那沉默的尽头。
“从没有过。”
他轻声说“阿娘,从没有过。”
“”
“谢谢你当初,能够生下我。”
我也曾厌恶过这条予我无尽折辱和痛苦的路,我曾无数次盼望过死,可是啊
不是,终究还是,活下去了么
这一路支撑他活下去的人与事,令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甘心交付最后的尊严。
既甘心,何来的后悔
“我活得,很好活得很好。”
魏弃说“所以,不要牵挂我,奔你的路去罢,娘。”
不要再牵挂我。
为你自己而活吧,娘。
四岁那年,昏暗无光的囚室中,未能流下的泪。
直至这一刻,终于自眼中蜿蜒而落。
顾离于是笑着这一次,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开怀,她最后一次伸出手来,轻附在他的头顶,想了想,复又倾身冲他吹了一口气。
阿毗,还痛么
娘亲给阿毗吹吹,吹吹便不痛了。
不痛了。
直至手指散去,面容模糊。
他是她在这世上最后的牵挂,如今,终于,落定。
阿毗,回去吧。
顾离轻声说接你的人,她来了。
“”
魏弃睁开眼睛,在漆沉的夜里。
怀中的人睡得正熟,毫无察觉。反倒是窝在床边打盹的狸奴先一步注意到了动静,黑暗中,懒洋洋冲他摇了摇尾巴过去见了他,它少不了要一身炸毛或赶紧溜走了事,可如今,它也老了。
若换作人,恐怕已是耄耋之年的老者,怕也怕不动,便不怕了。
它认他做了主人的伴。
窗边,搁着一只栩栩如生的木塑,那木做的小人儿手里杵着一只笤帚,下巴搁在笤帚棍上,模样娇憨,不知在望着哪里出神。
这一年冬天,瑞雪压垮了松枝,朝华宫中,如旧积了一地的雪。
谢沉沉醒来,同样是在安静而无光的夜。
一双手臂环过她的腰,轻搂着,并不勒紧,只那手上传递来的温度实在烫人。她在茫然中回神,恍惚不知是梦是真,却忽听见那人轻声说
“芳娘你瘦了。”
沉沉,你瘦了。
于是只一张口。
眼泪便替了回答,没来由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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