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事情发展没能如婉月所愿。
次月,蒲州灾民大肆外逃,局势混乱到再也不容忽视的地步。朝廷这才接到蒲州奏报,称“蒲州大疫,死亡日以千计,百姓惊恐流亡,十室九空。”
早朝时,昌平帝当众摔了奏折。
“余文诗尸位素餐,蒲州郡官全是无用之徒”
他起身怒斥,“蒲州疫病蔓延到如此地步,为何今日才报京城外皆是蒲州灾民,衮衮诸公为何视而不见将人拦在城外就完了吗”
他指着阶下的文武百官,厉声质问,“尔等满口仁义道德,为何独不慈下民”
百官皆低头俯首,默然无语。
大家都心知肚明。城外流民聚集,皇帝待在宫里,不知情还说得过去,住在城里的众朝臣怎会不知道呢
不过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罢了。
“说话。朕每月发着俸禄,不是让你们在这儿当哑巴的。”
昌平帝见他们这幅模样,心中怒气更盛。“往常你们嗓门一个比一个大,为何今日一言不发”
“陛下。”
片刻后,文官队伍中一人出列,躬身拜下,“臣以为蒲州巡抚余文诗,怠政祸国,延误疫情,罪不容恕,请陛下下旨捉拿余文诗,以清吏治。“
昌平帝都被他的发言气笑了。
想了半天,你就跟朕说这个
这名文官说得慷慨激昂,说完后见皇帝一言不发,又有些不安,垂首熬过一阵漫长到令人窒息的寂静,终于听到昌平帝开口。
“不知这位贤良,现居官职”
皇帝说得阴阳怪气,这名文官只觉摸不着头脑,老实回答,“回陛下,臣礼部侍郎茹春。”
“哦。”
昌平帝点了点头,“朕还以为自己记错了,茹卿既是礼部侍郎,那请问礼部侍郎是何职责”
“是、是”茹春这才意识到自己错在何处,一时诺诺不敢言。
“礼部主管仪制祀祭,弹劾百官乃御史之责。”皇帝继续说了下去,“茹卿入朝数十载,不会不知。如今僭越职事,不知是何居心”
“臣不敢”
这话说得太重,茹春顿时面色惨白,扑通一声跪下,“臣只是、臣只是”
慌乱之中,他一时想不出辩解的话,便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四周。
然而文武百官都垂头肃立,没人理会他。
大家心里明白,皇帝这会儿只是想收拾人,在借题发挥而已。风闻奏事,弹劾百官虽是御史职责,但殿内的哪个没弹劾过别人谁会真把这个规矩当回事
昌平帝平时也不当回事,但他现在心情不好,茹春不知死活的撞到枪口上,就让他收拾,死道友不死贫道。
“你只是目无尊上罢了。”皇帝平淡地做出评价,又念了一遍对方的名字。“茹春。”
“臣在”阶下跪着的人打一个哆嗦。
皇帝摆了摆手,“身为礼部侍郎,你不事礼法,不修圣人之言,入朝数年未立存功,枉为朝官。从今日起,免去官职,回家继续读书去吧。”
“是。”茹春面色灰白,颤巍巍地摘下官帽,再次拜下,“臣领旨谢恩。”
茹春黯然退场,皇帝不再多看他,目光落到其他人的身上。
杀了一只鸡的效果很好,猴子都被震慑住了。此时群臣神色紧绷,不管心里有鬼没鬼的,见他的视线扫过来都将头埋低了,生怕自己成为下一个出气筒。
略出了一口气,昌平帝准备继续说,不料下一刻又有人主动出列。
“父皇,儿臣愿往蒲州赈灾,以解父皇之忧,百姓之厄。”
“”
众人惊愕地抬眼一看,只见前方出列的少年长身玉立,意气风发,正是刚入朝的大皇子。
“景桓”皇帝愕然望去,对上了自己长子坚定的眼眸。
散朝之后,有几道旨意接连传出。
蒲州巡抚余文诗庸碌怠政,延误疫情,免其官职,回京受审,但因蒲州局势严峻,不可无主政之官,令其在新官到任前暂代职事。
皇长子周景桓封瑞王,令以瑞王为主,御史唐宾为辅,一干绣衣卫跟随,招募医者,前往蒲州赈灾防疫。
此外,还有收治京城外流民,建立疠所,全城驱疫之类的命令。
圣旨既下,朝廷当天就动了起来,集齐医者,调集钱粮,划分疫区,全城熏艾消毒。街头巷尾的小道消息乱飞,百姓一时人心惶惶,有识之士满怀忧虑,当街痛骂蒲州庸官害人。
不能怪他们紧张,实在是此事太过要命。
蒲州位于大楚腹地,是离京城最近的州府,若蒲州局势彻底失控,疫情扩散出来,京城首当其冲。
此外,蒲州地处平原,土地肥沃,是大楚的主要粮仓,关系着全国的粮食储备,而开春的这场大疫,蒲州多少农人能完成耕种
如今春耕时节已过,就算疫病消除也难以补救了。
总之,余文诗害人不浅。
这也是昌平帝如此愤怒的原因。
如果蒲州能早点抑制疫病源头,局势根本不会糜烂至此。如果能在疫病扩散时及时上报,就还有补救的机会。
而如今都太晚了。
下朝之后,昌平帝就暗中传令蒲州附近的兵马,又将京卫军统领召来密谈,做好了最坏的准备。让瑞王过去赈灾,只是想给长子一个历练的机会,其实对赈灾结果完全没报希望。
坤宁宫。
新鲜出炉的瑞王不知道父皇这么不看好自己,此时的他踌躇满志地向母后告别。
“母后放心,儿臣会照顾好自己的。”他劝慰着满心担忧的母亲。“有那么多医者跟着呢,儿臣已经长大了,知道轻重的。”
“是,我儿长大了。”
看着意气风发的儿子,皇后勉强露出了笑容。知道这是儿子入朝的第一个差事,即使内心担忧,她也没有打击孩子的积极性。转头换了话题,推了推桌案上的画卷,“来,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
“这是”
瑞王进门就看到这堆卷轴了,对其中内容有所猜测,只是皇后不提,他就当看不见。如今皇后说起,他便拿起一张随手展开,看见里面的美人画像,神色有些忸怩,“母后,这事不急,等儿臣从蒲州回来再说。”
“也好。”皇后笑着看他,“那母后先帮你看着,等你回来再选。”
“好,劳烦母后了。”
第二日,赈灾的车队就要出发。
清晨,瑞王穿了一身轻便的劲装,长发在脑后整齐束起,他在父皇母后的注视下翻身上马,率领着蜿蜒数里的队伍向城外行去。
帝后两人站在宫门前,望着长子英姿勃发的身影逐渐远去。昌平帝回头,看见了皇后的满脸忧心。
“景桓是快成家的人了,不必太过担忧。”拍拍皇后的手,他轻声说道,“他早晚要经历这一遭的。”
“臣妾明白。”皇后点了点头,跟着他一起回宫。
另一边,出城之后,瑞王带队一路急行。越接近蒲州,路上的流民越多,停下找了几名流民询问,琢磨着流民的话语,他总觉得此次疫情不同寻常。
稍加思索,他找了一同前来的御史唐宾、绣衣卫副统领夏源,密谈片刻,三人就换了民间百姓衣物,又带上一队绣衣卫,离开车队低调先行。
到了蒲州府城外,一幕幕人间惨剧更加真实的展现在他们眼前,让初次接触民间的瑞王深受震撼,怒气盈胸。
“局势败坏至此,蒲州官员竟无一人救治民众,坐看百姓病饿致死,这便是我朝的朝廷命官”
年轻的瑞王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当着众人的面,将马鞭重重一甩,厉声说道“余文诗,我必亲杀之”
怒气上头的他没注意到,身后一直沉默的御史唐宾闻声抬头,看他的视线意味不明。
“瑞王殿下。”沉默片刻,唐宾上前一步低声问他,“这里太危险了,我们不如先退回去,做好防疫再”
“不急。”瑞王冷笑一声,转身向城郊看去,“左右这里早已荒无人烟,我们再去粮仓看看,本王倒想知道,他们究竟在玩什么花样。”
唐宾一惊,见瑞王已经上马远去,只好硬着头皮跟上。
到了粮仓,瑞王手持令牌径直闯入,试图阻拦的粮仓守备都被他身后的绣衣卫拦下,他一路走进,余光瞥见粮仓守卫的惊慌失措,心里发沉,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伸手推开了一处仓门。
然后全场寂静无声。
大楚承平数年,风调雨顺,蒲州作为全国的粮仓储备,这里本该堆积如山。
然而现在,仓里空空如也。地面上连一粒谷物残渣都没有,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干净的地方了。
汹涌怒火几乎将瑞王的理智燃烧殆尽,他面色铁青,猛然推开试图解释的粮仓守备,转身向下一处走去。
一连推开几处仓门,里面皆是一片空地。
“蒲州硕鼠,竟敢如此猖狂”他气得握紧佩剑,几乎想将眼前这群人全部砍了。
正在这时,外面有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起,几人匆忙闯进,领头一人看见瑞王,便抹了把头上汗水,朝他深深拜下。
“臣蒲州巡抚余文诗,拜见瑞王殿下。
“原来你便是余文诗。”瑞王手里还握着佩剑,侧头打量他一眼,“余大人体态丰硕,不知贪食多少民脂民膏”
“臣”余文诗的话刚出口。就听呛的一声,瑞王含怒拔剑,在众人惊骇欲绝的注视下,剑锋朝他当头劈去。
“瑞王不可”
一旁肃立的唐宾离得最近,见状大惊,再也顾不得尊卑,急忙上前拉他,拽着瑞王衣袖一扯,利剑便擦着余文诗的肩部斩落,划破了宽大的官服袖袍。
”瑞、瑞王“余文诗神色空白,腿一软跪在了地上,“瑞王殿下容禀,臣”
然而瑞王又一次打断了他。
”不必多说。“低头将佩剑归鞘,瑞王神色冷淡,看他的眼神如同一个死人,“有什么话,留着进京受审时再说吧。”
“是。”余文诗更加难堪,看着瑞王绕开自己,径直离去,不经意地抬头与唐宾对视一眼。
唐宾冲他摇了摇头。
当日,瑞王领着赈灾队伍到达蒲州,命人划分疫区,发放防疫药物,举行驱疫仪式,沿街熏艾,建立疠所收治病患。
第二日,瑞王带队亲入疫区送粮,归后染疫。
十日后,瑞王高烧昏迷,病重不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