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鼎从宫里回来,发了好大一通火。
费尽心思扳倒的仇敌,竟只得了一个流放戍州这般轻飘飘的惩罚。
他前后思索,终是觉出了奥妙。
一方砚台摔下,碰的支离破碎。
萧铭旌推门进入,小心地躲避碎片,朝萧鼎行了一礼。
他迟迟没有说话,唇瓣嚅嗫,话糊在嗓子眼,怎么都吐不出。
萧鼎绷着面皮,眉梢吊起,一身杀气和威严,让萧铭旌内心颤颤。
萧鼎是武将出身,在沙场征战多年。
逐过北梁,抗过蛮夷,立下赫赫战功。
先帝本不过是一不受宠的皇子,在他的辅佐之下,才入主皇城,成了这大熙之主。
他能被封辅国公,靠的不是曾为皇后的妹妹。
而是刀兵之间来去,用命换来的。
少时,他也曾立志报效家国。
可这份初心败给了他不甘心屈居于人下。
先帝能靠他成为皇帝。
这天下又为何不能改姓他的姓氏
谁不喜欢手握权柄,坐拥江山,成为被万人俯瞰的人上人
“父父亲”
萧鼎持笔,在白纸上写了一个又一个的“忍”字。
“何事”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这个消息迟早要被父亲知道,早说晚说都避免不了父亲发怒。
他心一横,将刚刚知晓的消息吐了出去
“陛下下令”
可临到头,他又胆怯退缩了。
“下了什么令”
“下下令让”
萧铭旌吞吞吐吐“让曹运升任指挥使。”
萧鼎手中的毛笔笔杆断了。
这一手,让萧鼎全然看明白了周琅的意图。
他气急反笑,面部肌肉抽动,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神态。
“好好”
萧鼎一连喊了两个“好”,吓的萧铭旌额头冒汗,后背早已濡湿。
他内心狂跳不已,生怕萧鼎将怒气发泄到他这个倒霉蛋身上。
“好好一个周琅我倒是有个好侄子”
琴音渺渺,言绥手指勾弦而弹。
他似已预想到了萧鼎知晓是曹运成了皇城卫指挥使后的表情。
“这一手制衡,晏安玩的甚妙。”
说话的是坐于一侧品茗赏琴的大理寺少卿谢惟庸。
他手持折扇,上书一个“判”。
折扇摇晃,露出背面的“善”。
谢惟庸附和着言绥的琴音,微晃身躯。
这略失礼数的动作,被他做来,灼灼风流,甚是洒脱。
谢惟庸出身谢家,掌控了大熙大半经济的谢家。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王土之上,盖的几乎都是谢家的铺面。
胭脂水粉,客栈酒楼只要是能赚钱的生意,谢家都有涉足。
可偏偏这样一个富家公子不爱赚钱,偏好断案。
考入大理寺后,明察秋毫,没几年便成了大理寺少卿。
“谢大善人,你这话说的我倒是听不懂。”
谢惟庸字善,据本人道,乃是自取。
有好事者问“缘何取善”
谢惟庸笑说“吾乃大善人也。”
自此,便有调笑者称其为谢大善人。
言绥便是那调笑者之一。
谢惟庸折扇一合,拢起拍掌
“竟有言晏安听不懂的话甚至稀奇。”
言绥道“这天下的人和事,我琢磨不透的有很多。不巧,谢大善人是其一。”
谢惟庸嬉笑道“能让言太傅捉摸不透,是在下的本事。”
聪明人话不用说透,自有聪明人能明其意。
谢惟庸收敛笑容,正色道
“皇城卫指挥使花落曹运,谋算落空的辅国公定不会善罢甘休。这京都,恐又要乱了。”
言绥淡淡道
“这京都,又何曾静过”
谢惟庸一愣,抬起折扇拨弄了一下花瓶中最漂亮的那朵。
摇头无奈,说“倒是我着相了,不如你看的透彻。”
看的透彻的,又何止言绥一个。
萧云栖手中话本,已经很久没翻页了。
墨色的字一个个漂浮起来,在萧云栖脑内不断重组。
前皇城卫指挥使顾千钧被卷入勇毅侯谋逆一案,被判斩首,指挥使位置空缺。
皇城卫直属皇帝,不仅掌皇帝直驾侍卫,还兼有“巡查缉捕”之能。
旗下设有两司狱罗司、镇府司。
狱罗司主掌缉查、逮捕、刑讯,而镇府司则负责查案、审理、判决。
皇城卫独立于三法司之外,专理皇帝钦定案件。
萧鼎费尽心思将顾千钧拖下水,便想让身为狱罗司使的萧铭旌顶了他皇城卫指挥使的位置。
可没曾想,周琅将原镇府司使曹运,升为了指挥使,并将勇毅侯世子戚不靡提为了镇府司使。
曹运,是皇后亲弟。
曹皇后母家式微,全家上下皆依附于皇后。
而皇后荣宠,又系于庆熙帝周琅一人。
萧太后与萧家心思昭然若揭,若让长陵王周鄞成为皇太弟上位,曹皇后以至于曹家焉有活路
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曹运、萧铭旌、戚不靡。
分属三方,绝无勾结的可能。
三人相互制衡,立于后方的庆熙帝,才能高枕无忧。
萧鼎在和勇毅侯的争斗中,赢了,但又没全赢。
萧云栖放下书,立于廊下,往皇宫方向看去。
这一局,赢得彻底的,只有一人。
自矫阁内。
周琅正在批阅奏折。
吴应轻声进入,在周琅身侧道
“陛下,太后思念萧家姑娘,召萧家姑娘进宫小住。”
朱砂自笔尖滴落,在奏折上映出鲜红一点。
庆熙帝面上表情看不出喜怒,但吴应知道,他生气了。
周琅问
“长陵王现下在何处”
吴应身子又低了几分,回
“回陛下,也被太后召入宫了。”
萧云栖扶着叶韵的手下车。
萧太后派来接应的公公早就到了。
来接萧云栖不算什么好差事,这位娇小姐全然不懂宫中规则,从她手里拿不到一丝赏钱。
身旁的丫鬟也奴随主样,眼高于顶,明晃晃的瞧不起他们这些无根的太监。
叶韵上前一步,递了个荷包给黄公公。
荷包款式简单,没有任何标识,但是却用的是上好的绸缎所做。
“辛苦公公了。”
黄公公掂了一下,份量不轻。
今儿个倒是稀奇,这萧家小姐身侧的丫鬟换了,对着他眼里没有鄙夷,竟还主动给了赏钱。
他抬头看,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看在这份赏钱的份上,黄公公提了一句
“原是今日太后宫中不止萧姑娘这一位贵客,长陵王本也被太后召进宫了”
没等黄公公说完,萧云栖忙问
“鄞哥哥也来了”
黄公公回
“姑娘今日怕是见不到王爷了。王爷在慈安宫屁股还没坐热,便被陛下唤走了。”
萧云栖扬起的脸耷拉下来,一直到入了慈安宫才恢复笑脸。
萧太后与她说了几句,便让身边女官檀音带她去休息了。
她常来慈安宫,所以西侧殿被萧太后特意命人布置了,成了她在皇宫暂居之处。
“檀音姐姐,我有一事求你。”
檀音惊讶道
“萧姑娘折煞奴婢了,有何吩咐您尽管交代奴婢。”
“我今日见姑母一脸疲态,娇娇甚是担忧。便想让檀音姐姐帮我找个太医,教教我医术,也好亲自为姑母调理身体,以表孝心。”
檀音没同意,也没拒绝,只是说
“这事奴婢也不能做主,须要请示太后。”
萧云栖抿唇,为难道
“檀音姐姐就说是我突然对学医术感兴趣了,千万别跟姑母说我是想为她调理身体。”
檀音笑道“奴婢知晓。”
檀音回主殿,将萧云栖想找太医学习医术一事禀告萧太后,包括她学习医术的原因。
“这娇娇,想一出是一出,她再学能有宫里御医医术高还不让你告知我,想必是知道自己耐不下性子,没几天就要放弃给自己留退路。”
萧太后嘴上这样说,可萧云栖关心她要学习医术给她调理身体的行为却让她十分受用。
作为跟随萧太后身侧多年的女官,檀音自然懂萧太后的心思。
她夸道“萧姑娘有这样的孝心,太后应该高兴才是。”
萧太后无奈道“罢了,也不好打击她。你去找个脾气好相与的,千万别找那几个年纪大的,脾气臭的不行,连我见着都怵的慌。”
檀音忍俊不禁“太后是怕吃药吧,每每您身体不舒服,但凡是那几位老太医看诊,都会配出一堆药。偏偏那几个老太医人耿直,太后不愿喝苦药,还要教训您一顿。”
“好你个檀音,胆子肥了,还敢取笑本宫”
见萧太后不是真动气,檀音故作惶恐
“檀音知错了。”
萧太后虚点了下她额头,无奈道
“你们呀,就是看在本宫脾气好,才敢如此得寸进尺”
檀音半跪于萧太后脚侧,给她捶腿
“谁不知太后您是皇宫内最和善的人了。”
“和善”
萧太后嗤笑一声不再言语。
她能和善,是她有能和善的资本。
在这吞人的皇宫内,和善可是要不得的东西。
晚间,檀音来西侧殿回复了萧云栖。
送走檀音后,殿内就只剩萧云栖与叶韵二人。
叶韵铺好了床铺
“小姐,明日还要去太医院和太医学习,您早些歇息吧。”
萧云栖眼底深不可测,片刻清澈覆盖。
她伸了个懒腰,放松自己“是要早些休息。”
养足了精神,才能走好在这四四方方的皇城之内的每一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