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身为祁王妃,这一切岂能与你无关……你可知道,朕与太后虽是母子,然而朕却不能劝得她顾全大局,在朕走后将江山社稷交于祁王……”
“我明白了。”夏云岚道:“豫王是太后的亲生儿子,自来母凭子贵,倘若豫王接替了皇位,她便依然是主管后宫、人人敬仰的太后。但是,如果祁王接替了皇位,她现今的位置则很有可能被懿太妃所取代,这叫她于心如何能甘?”
“不错。”皇帝无奈地点头道:“你说的正是她心中所虑。”
“可是……自来不是不许后宫干政么?”夏云岚有些不明白,一届堂堂帝王,难道连皇位的传承也要受制于别人?
皇帝脸上掠过一抹自嘲与凄然之色,半晌,方微微笑道:“是朕无能……常年缠绵病榻,以致大权旁落……”
“大权旁落?”夏云岚心道:难道不是落于祁王之手吗?
皇帝仿佛看透了夏云岚的心思,道:“你只道祁王打理着朝中事务,将来便能顺利取朕而代之吗?”
“不是这样吗?”夏云岚用眼神问。
皇帝摇了摇头,道:“如今四疆军权,东、南两面一在丞相之手,一在太后与豫王之手。北疆由你父亲夏将军镇守……你父亲原与豫王亲厚非常,虽将两个女儿嫁与祁王,心实向谁,却未为可知。真正完全抓在祁王手里的,只有西疆军权与天武城的部分禁军而已。”
“哦……”夏云岚没想到,如今承夏国的形势竟如此复杂。她低头想了想,道:“祁王与豫王各掌一方军权,如此看来,决定胜负成败的关键在于东、北两方。然而,丞相既肯将爱女嫁与祁王,难道还会去支持豫王吗?”
“祁王妃,你虽聪明绝顶,终究还是天真了些。”皇帝淡淡笑道:“为了家族前程,牺牲一个女儿算得了什么?”
夏云岚一惊,心中蓦地想起一件事。
数月前,当她新婚回门之际,夏将军告诉萧玄胤,她的脚上有一朵红色的梅花形印记。然而其实并没有……
如果她是夏将军的亲生女儿,她大概不敢再想下去。但作为一个冷血的杀手,联想到皇帝的这句话,她却很快得出结论:或许,她的脚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梅花形印记。或许,夏将军将她嫁进祁王府,本来就是准备拿她来牺牲……
她眯了眯眼睛,微微勾起唇角笑了笑,道:“皇上说得是,云岚的确天真了些……但云岚不明白,支持祁王或者支持豫王,对于丞相和我父亲来说有什么区别?”
“这有什么难以理解?”皇帝道:“祁王铁血无情,向来说一不二。若祁王做了皇帝,将来朝中事务只怕没有别人置喙的余地。豫王则不同,豫王向来心性散漫,不拘小节,且为人颇重情义。若将来豫王为帝,必然少不了支持他的人的好处。”
“原来如此……”夏云岚终于恍然大悟。
的确,以情义而论,豫王比起祁王来有情得多。只方才宫宴之上,自己面临太后处罚时,身为自己夫君的萧玄胤无动于衷,与自己只有过三面之缘的萧玄睿却不惜与母后对抗护着自己。可见平日人际来往之中,萧玄睿比萧玄胤得人心得多。
然而,有情的人就一定能做好一个皇帝吗?她却不这么认为。
治国之道她虽不懂,但她知道,作为一个普通老百姓,期盼的不过是公平与正义。一旦人情干涉政治,则对于普通老百姓的公平与正义必然很难实现。
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特权阶级得到的好处越多,普通老百姓的损失自然越大。
再者,如果说公平与正义是一种过于理想的状态。那么,掌握着至高无上权力的人,也要有起码的心机与手段,让普通百姓误以为自己生活在一个公平正义的社会中。
如果这两者都做不到,则天下岌岌可危,帝位岌岌可危。
可惜,自己能想明白的道理,太后与丞相以及自己的父亲却想不明白。当然,不是自己比他们更聪明或者更高明,只不过因为利益相关,自己能比他们更客观地看待问题而已。
“祁王妃,朕有两件事求你——”沉吟间,皇帝深深看着夏云岚,眼中满怀期待与信任地道:“无论如何,希望你一定要答应。”
“求我?”夏云岚吃了一惊,位极至尊的一代帝王,居然对她用了“求”这个字。他明白她的骄傲,亦了解她的无羁,所以,他没有用帝王的权威对她下达强制的命令。
“你说——”夏云岚吸了口气,郑重地道。对于真正尊重她的人,她向来愿意回以相同的尊重。
“第一件事,与容婕和睦相处,尽量帮祁王争取到丞相势力的支持。”皇帝严肃地道。
“可是……”夏云岚为难地道:“你方才也说过,一个家族不会在乎牺牲一个女儿。即便我与容婕和睦相处,难道就一定能争取到丞相势力吗?”
“至少会多一份希望,不是吗?”皇帝道:“传言祁王对你千宠万爱,因此太后才会同意容婕嫁进祁王府,她想看到的结果,就是你与容婕斗得两败俱伤。”
真是老谋深算、阴险狡诈!
夏云岚舔了舔嘴唇,喉咙有些发干地笑道:“如此一来,不管斗羸的是我还是容婕,太后都会为豫王争取到丞相或将军一方的绝对支持。”
“朕知道你很聪明。”皇帝微微笑道:“想必接下来你知道该怎么做。”
夏云岚点了点头,道:“你放心,我不会叫太后如意。第二件事呢?”
她没有拒绝皇帝,也没有答应皇帝,而只说“不叫太后如意”。如果她一走了之,不参与祁王正妃之位的争斗,也不算违背了自己的诺言。
皇帝却只当她已经答应,接着道:“第二件事,若他日祁王夺得皇位,请祁王妃设法保全豫王性命。”
夏云岚没有说话。
不是她不想答应,而是他日萧玄胤夺得皇位之时,她早已不在他身边,又如何能够保全得了豫王性命?
何况,自古以来,皇位之间的争斗最是惨烈。所谓“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有哪一个做了皇帝的人,会容忍一个与自己争过皇位的人活在世上?
见夏云岚沉默不语,皇帝凄凉一笑,道:“朕知道这很使你为难……不要紧,你只需尽力而为,若实在做不到,朕也不会怪你。”
“呵呵,原来皇上也是多情之人。”夏云岚借着玩笑掩饰了一下心中的无奈。
皇帝看着烛座上燃了大半儿的灯火,轻轻喟叹道:“都说帝王无情,可要真正做到完全无情,又谈何容易?豫王是朕一母同胞的弟弟,自古以来皇室之间兄弟情薄,可朕总也忘不掉,小时候他牵着朕的手,认真地对朕说,‘大哥,即使将来你做了皇帝,咱们也依然是最好的兄弟,好不好……’”
“你是怎么回答他的?”见皇帝陷入了沉思,夏云岚好奇地追问道。
“往事何必再提。”皇帝从沉思中醒来,倦然一笑,转眼间目光重又变得威严而肃穆,“祁王妃,这两件事,无论你做不做得到,朕与你今夜的谈话,都绝不可向外人说知。”
“皇上放心,云岚自来不是多嘴之人。”夏云岚淡淡道:“这两件事,我只能答应你尽力而为。至于结果如何,那原不是人力所能预测。”
“好,朕相信你的‘尽力而为’——”皇帝眉间含笑,忽然像一个孩子般举起了手,道:“今夜之事,咱们击掌为誓。”
夏云岚迟疑了下,很快举起自己的手掌与皇帝的手掌轻轻一击。
她原不是轻诺之人,尤其没有好处的事她向来懒得做。然而,想起萧玄胤对她的各种防备与猜疑,想起面前这个位极至尊的男人对她的看重与信任,她又怎么忍心使他失望?
第一件事是没有问题的,不过顺水人情而已。至于第二件事,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只要等自己恢复了绝世的武功,设法带走豫王、给豫王一个平安的未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前世今生第一次,仅仅因为“信任”两个字,她做出了一个没有任何好处,却在她心中最重最重的承诺。
“你答应了朕两件事,朕能为你做些什么吗?”放下击掌为誓的手,皇帝仿佛放下了一桩沉重的心事,温雅俊美的脸上透出从未有过的轻松笑容。
夏云岚也笑了。此刻的皇帝,不像是号令天下的至尊,只像是个需要她来帮助的、平常不过的美男子。
她不由得想,如果他不是皇帝,而真的只是个寻常市井间的美男子,人生,对于他会不会比现在容易?他的脸上,会不会时常出现这样轻松愉快的笑?
她能对他要求什么呢?
做皇帝有做皇帝的身不由己,她想要的,他未必给得了。他能给的,她又未必想要。
那么,不如就让她像对待朋友一样,无所求地帮他一次。
浅淡笑容里,夏云岚悠然道:“你给我的信任,已经是为我做的最好的事。至于其他的事情,我自己来做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