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除了信任,可能真的不能再为你做什么。”皇帝眼睛里掠过一丝暗淡,轻松愉快的笑容瞬间又被沉重和失落所代替。
担着一个皇帝的名,他对别人的作用却实在有限。哪怕是被人利用,他的利用价值也不是那么高。
“你能陪我喝杯茶吗?”看到皇帝脸上的失落,夏云岚嫣然笑道:“这样将来我可以对别人说,皇帝曾经陪我喝过茶——那是多么有面子的事。”
“呵呵,当然可以。”皇帝明白了夏云岚的好心,很快斟上两杯茶,收起脸上失落之色,温颜笑道:“能陪祁王妃喝杯茶,亦是朕的荣幸。”
夏云岚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笑道:“好香的茶。”
皇帝亦呷了一口,笑道:“往日里不觉茶好,今日与祁王妃同饮,倒觉香醇无比。或许这就叫做‘酒逢知己千杯少,茶遇良友始觉香’吧。”
夏云岚微微怔了一下,皇帝居然当她是好朋友?想他后妃三千,文武满朝,难道还会缺少个知己朋友吗?
仿佛为了回答夏云岚心中疑问般,皇帝接着道:“你道朕尽日前呼后拥,身边便不缺说话的人吗?不,如果你在朕的位置上,你便知道什么叫‘高处不胜寒’。每个人都对朕恭恭敬敬,每个人好像都可以为朕赴汤蹈火、死而无怨,可是朕知道,朕能得到的真心屈指可数,甚至万中无一……”
听皇帝说到这里,夏云岚忽然想起洛芷雪,想起听雨楼主。洛芷雪在遇见自己之前也没有朋友,听雨楼主为了得到一份真心,不惜拿面具遮住据说是数一数二的俊美容颜。
夏云岚不由同情地道:“我明白。身居高位者,利益所关,太多人对之卑躬屈膝、阿谀逢迎。可是——”夏云岚转了声音道:“多少人不惜一切往上爬,甚至不惜冒着诛灭九族的重罚也要篡夺皇帝之位,不就是为了让喜欢不喜欢自己的人都要拜倒在自己脚下吗?真真假假有什么重要?”
“你说得不错。”皇帝道:“对于很多人来说,只要能让众生匍匐在脚下,便是人生终极的快乐所在。然而……或许朕不太适合做一个皇帝吧。朕总想要看清身边的人,总想要分辨谁是真心谁是假意……可是朕的眼前就像蒙着一层厚重的纱,并且永远也挥不去、甩不脱。朕身边的人互相倾轧,每个人都力图证明自己的忠心,撕破别人的伪装。即便朕已经病成这般模样,还是有人想利用朕……利用朕……咳咳……”
一口鲜血毫无预兆地从皇帝口中吐出,终止了皇帝的话。
夏云岚吓得脸色微变,强作镇静颤声道:“皇上别说了……我明白,我都明白。我去叫吕公公宣太医进来……”
“不……不用了。”皇帝摆了摆手,拿帕子抹净了嘴角边的血迹,微笑道:“你不必害怕,朕一时半会儿还……还死不了。”
“……”夏云岚不知说什么好。皇帝的身子犹如风中之烛,仿佛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如果说刚刚走进永寿阁时,她怕他的死连累了自己。那么此刻,她更多的是对于朋友的怜惜和不忍。
“祁王妃,”皇帝道:“朕很高兴,今夜有个人能像朋友一样陪朕聊聊天。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样……有你这样的女子陪在祁王身边,相信祁王将来一定能做个好皇帝。时辰不早了,你去吧——”
“好……云岚告退。”夏云岚其实很想问问皇帝,自己和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但看看皇帝握着带血的帕子的手,她还是默默迈开了脚步。
从来没有哪一次,她感觉到自己的脚步会这样沉重。好像有千言万语堵在心里,却不知从何说起。
百合的事情已经变得不重要,在一个朝不保夕的朋友面前,其他的事情似乎都可以——来日方长。
“皇上——”夏云岚忽然转过了身子。有些话,她怕现在不说,这一辈子就再也没有说的机会。
“祁王妃有话但讲无妨……”皇帝苍白的脸在暖黄的灯光下泛出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像佛面上涂了一层金漆,美丽而高贵,却唯独缺少了血色与人色。
夏云岚压下心中微酸,极力用平静的声音道:“这一生,你生为帝王,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真正想要的?”皇帝淡金色的唇边泛出一抹苍白的笑,漆黑的眸光凝结在一处,闪射出晦明晦暗的光芒:“大概只有你,才会问一句朕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呵呵,你可能不会相信,朕心里一直想要的,只是过几天普通人的日子……”
“我相信!”夏云岚肯定地道:“因为我和你一样,不喜欢太多的虚情假义,不喜欢太多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我也一直相信,自己有一天一定会过上一种简单而干净的、普通人的日子。”
“谈何容易……”皇帝眸子里的光亮瞬间暗去,苦笑一声道:“生为帝王,朕不可能逃避自己的责任。祁王妃,朕也希望,你能负起未来皇后的责任……”
“不!”夏云岚握了握拳头,斩钉截铁地道:“我不会满足你的希望,也不会在意任何人的希望,我只会按照自己的心意活过此生。而且,我想告诉你的是,你也可以。”
“你说朕……朕也可以?”皇帝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外奇谈,温雅的脸上笑得恍惚而不真实。
“当然!”夏云岚声音坚定地道:“一个普通人要做皇帝,或许是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梦。但一个皇帝要做普通人,在我看来并没有那么难。”
“可是,”皇帝微蹙了眉梢,忧心忡忡地道:“朕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安排好……等朕安排好的时候……不,不知道朕还有没有时间去安排好那些事……”
“你自己也很清楚,你根本没有太多的时间,不是吗?”夏云岚炯炯的眼神直视着皇帝的眼睛,大着胆子凝声道:“既然如此,为何不把自己的葬礼提前举行?人生在世,哪怕按照自己的心意活过一天,也强于按照命运和别人的安排活过万年——”
皇帝怔了一下,面上掠过一丝难以觉察的震惊。按照自己的心意活过一天……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想过?
“皇上,言尽于此,云岚告退——”夏云岚最后看了皇帝一眼,大步向永寿阁外走去。
因为他的信任,她把他当成了朋友。不忍看他作茧自缚,她才讲出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希望这一次,她没有看错人。
出了永寿阁,吕公公仍在阁外提着灯笼等候。
“祁王妃,待老奴去见过了皇上,马上送您回明华殿。”吕公公的笑容永远热情得莫测深浅。
“不用了。”夏云岚很不喜欢这样的笑容,淡淡道:“我记得回去的路。皇上身子不好,你快去照顾皇上。”
“如此,老奴就不送了。”吕公公并不坚持,只将灯笼递于夏云岚道。
夏云岚望了望天上宛如玉盘的皓月,又看了看处处张灯结彩的曲榭回廊,道:“灯月俱明,灯笼公公自己留着用吧。”
“也好,祁王妃慢走——”吕公公躬身一揖,转身进了永寿阁。
夏云岚信步沿着来路向回走去,耽误这许多时候,她对当场捉住百合窃取情报已不抱什么希望,于是一路走走停停,赏花观灯,倒也别有一番情致。
忽然,在月下灯影之间,一条黑色的影子从前面回廊上一闪而过。
夏云岚顿了一下,只觉那身影窈窕俏丽,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
莫非是百合?
这真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夏云岚心中一喜,立即猫下了腰,从花木回廊的阴影里向黑色身影追去。
因背上疼痛,她的动作远不如平时灵活,但好在前世追踪经验丰富,在皇宫纵横曲折的道路之间,她每次都能准确地判断出黑色身影的去向。
约摸一柱香后,黑色身影在一座飞檐翘角的两层楼阁前停住了脚步。
月光照在楼阁大门头的牌匾上,牌匾上清清楚楚写着三个字:御书楼。
夏云岚躲在花木丛中,目不转睛地盯着黑色身影,但见那黑色身影沿着御书楼一侧高大的树木跃上二楼窗台,用一柄尖利的东西轻轻一撬,眨眼间隐没在打开的窗后。
窗子瞬息合上。楼阁寂寂,夜色深深,就像没有人来过一样。
夏云岚睁大了眼睛,千羽飞针扣在手中,只待那黑色身影一出来,就要叫她现出原形。
然而,等了许久,却仍不见黑色身影出来。
时辰已经不早,说不定明华殿外赏歌赏舞赏月的皇亲国戚已经散去。夏云岚不愿再等,闪身至楼旁树下,正待捅破窗纸瞧瞧阁内情形,突听阁内“啊”的一声,紧接着,二楼窗子打开,一卷纸册飞了出来。
夏云岚料想,许是黑色身影中了阁内机关,情急之下将窃取到的情报扔了出来,企图让随后到达的同伙带走。
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报,值得黑色身影不顾性命如此冒险?
夏云岚再也顾不得阁内之人,沿着墙根慢慢走过去将纸册抓在手中,就着皎洁如银的月光低头向纸册上匆匆一瞥,但见线条纵横,起起伏伏,并用各种颜色打着标记。如果她没有猜错,应该是承夏国北部边疆布防图。
一个念头忽然电光石火间在她脑海里闪过,惊得她浑身一哆嗦。
千算万算,她竟漏算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此刻,北疆布防图拿在她的手中,如果有人一口咬定了她是苍狼国的奸细,恐怕她将百口莫辩!
念及此处,夏云岚手一松,扔下图册便欲转身离去。
然而,转身的刹那,脖子一凉,一柄锋利的剑已架在了她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