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证实红袍男子消息滞后,夏云岚半带嘲讽地道:“倘若不是如此,我又怎会独自上繇山拜师学艺?你见过世间哪对恩爱夫妻一别数载不相闻问的么?”
红袍男子沉默了片刻,似乎相信了夏云岚的话,道:“既如此,我为你医治便是。但生杀堂的规矩不能改——凡入我生杀堂求救者,需答应我生杀堂一个条件。”
为何这红袍男子相信自己与萧玄胤夫妻情绝就肯为自己医治?
夏云岚心中疑惑之际,夜凝尘已开口问道:“什么条件?”
“任何条件。”红袍男子以不容商量的口气道:“暂时我不会告诉你是什么条件,但当有一天我向你讨要这个条件时,哪怕是要你的命,你也不能拒绝。”
“师父,咱们走——”不等夜凝尘答话,夏云岚先自斩钉截铁地拒绝了红袍男子的无理要求。
果然是生杀之堂,予生予杀。然而,如果要拿师父的命换她的命,她宁可不要这条命。
夜凝尘没有说话,亦没有动,仿佛在犹豫。
红袍男子没有理会夏云岚,只淡淡地向夜凝尘道:“夜掌门,你可考虑清楚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跟我这生杀堂谈条件的资格。作为繇山掌门,你的利用价值可比你的命值钱得多,所以你尽可放心,我很可能不会要你的命。”
夏云岚心里突然有些害怕,既怕师父答应这样的条件,又怕师父不答应这样的条件。
花翎寨上,她已经知道,师父可以与她生死与共。但她更加知道,在师父心目中,有比生命重要得多的东西。比如:繇山、面子……
如果师父答应这样的条件,整个繇山都可能因为自己而成为被别人利用的工具。如果师父不答应,可知她在师父心目中终究不是最重要的。
为了避免从师父口中听到答案,夏云岚先自说道:“师父,不要答应!我不愿成为繇山的罪人。倘若是这样的条件,便是他救了我,我也决不肯活下去。”
“既如此,咱们走吧……”夜凝尘的声音里恢复了惯常的冷漠和骄傲,说完这句话,抱着夏云岚向门外走去。
只有夏云岚知道,在师父貌似无情的冷漠和傲岸背后,隐藏着多少痛心和悲哀。因为师父抱着她的手在簌簌发抖。
“师父,你别怕——”夏云岚柔声道:“咱们去找蓝姐姐,她是大凉族的公主,一定有办法救我。”
“好。”夜凝尘点了点头。
然而事实上,夏云岚并不敢对蓝田玉抱以指望。
蓝田玉虽一直亲切地唤她“岚妹妹”,且看起来对她颇为喜爱,但回头细想,其实从进入花翎寨的第一道关口起,蓝田玉便已得知鬼师为瑶月借命续命之事。
作为大凉族的公主,她不会不知道,这样的法术对于睡着的人是何等危险。
她却不曾对自己有过半句提醒。
后来,自己和师父被风鸾族人围困,她亦不曾代他们讲过一句求情的话。
私心里,她大概巴不得能用她夏云岚的命换取那瑶月的命吧?
这样的一个人,能不因瑶月的死对自己心怀怨怼已是万幸,她又怎敢寄予希望?
她之所以这样说,不过是要给师父一个果断离开生杀堂的借口罢了。
聪明如她,当然知道如何避免去考验人性。
因为大多数时候,人性都是经不起考验的。如果最坏的结果使她难过,倒不如想法子提早避开这种考验。
不料,夜凝尘的脚步刚刚跨出房门,红袍男子的声音慢悠悠从背后传了过来:“据说,被下了花蛊之人,浑身肌肤生香,筋骨绵软。到最后,会香得像一树繁花,软得像没有骨头。若是拖过一定时间,到了那样的阶段,便是神仙也难救得。而这种花蛊,除了下蛊之人,只有我生杀堂有解除的法子。夜掌门,如果你想冒这个险,那就去吧。”
“一定时间是多少时间?”夜凝尘顿住了脚步问。
“这个我就不得而知了。”红袍男子貌若漫不经心地道:“也许八九个时辰,也许三天五日,也许十天半个月。运气好的话,也可能一年半载。不过,在这中间,你最好时刻守着她的睡眠。因为所有中花蛊的人,全都在睡梦之中停止了呼吸。”
夜凝尘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夏云岚,一股若有若无的花香飘进他的鼻子,一时里,他似乎再也迈不开脚步。
夏云岚却满不在乎地笑道:“师父,你别听他吓唬人,咱们快找蓝姐姐去吧……”
夜凝尘鼻子一酸,低低道:“好……”
“慢着——”夜凝尘正待重新迈动脚步,红袍男子突然妥协似的道:“罢了,念在你们师徒情深的份上,我可以破例换个条件。”
夏云岚虽然脑子里昏昏沉沉,听得红袍男子这句话,却也立即意识到他并不希望自己死。而且,她强烈地感觉到,红袍男子其实是认识她的。
既如此,她才不会让师父答应什么过份的条件。于是她接过了话道:“中了蛊的人是我,这个条件你该向我提才是。但我行事向来有个原则,那就是于人无损、于己无伤。你答应不违背我的原则,我才会答应你的条件。”
红袍男子皱了皱眉头,语气中微带讥讽地道:“若是照你这个原则,我的条件还有什么可提的?”
夏云岚道:“师父,咱们走——”
夜凝尘却没有动,片刻之后,转身看着红袍男子道:“你的条件若无关繇山,哪怕有违江湖道义,哪怕你将来要我的命,我夜凝尘都愿以个人名义答应你。”
“不……不可以……”夏云岚欲待阻止,红袍男子已唯恐夜凝尘反悔般利落地道:“好,夜掌门一言九鼎,咱们就这样决定。你们跟我来吧——”
“师父……”这样的条件,夏云岚才不会答应,她心里又急又气,想要挣扎着跳下地,无奈全身绵软,使不出半点儿力气。
而红袍男子已打开了一道暗门,在门边随手戴上一张斗笠,领着夜凝尘向药堂后院走去。
夏云岚抬起睫毛幽怨地看着夜凝尘,她知道不该责怪他,他把她看得比江湖道义和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她难道不该为此而高兴吗?
她不敢去考验的人性,命运已代她考验,并给出了超过她期望的答案。
可是她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她无法想象,师父这样正直的人,如何去做有违江湖道义的事?她更无法想象,在未来某个幸福的时刻,师父会为了兑现今日的诺言突然离她而去。
然而,夜凝尘有意避开了她的目光,两只手下意识地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好像唯恐失去这世间最珍贵的东西一般。
她轻轻叹了口气,所有的话噎在喉咙里,不知如何说出口。
后院看起来与平常的院子没什么区别,只是浓浓的药香似乎在有意无意地掩藏着别的什么气味,让人闻起来很不舒服。
此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刺目的阳光下,夏云岚星眸微转,迅速打量了一下前面的红袍男子。
这一打量之下,心中蓦然闪过一个似曾相识的影子。但具体在哪里见过,却想得头疼欲裂也没有想起来。
穿过几进院落,在最后一间院子的中央,停放着两乘小轿,样子就像乡下人迎亲用的大红花轿,土气里透着些喜庆。
“夜掌门请——”红袍男子不冷不热地指了指其中一顶轿子道。
“你要带我们去哪里?”夏云岚蹙紧了眉头,盯着红袍男子未被斗笠遮盖的小半张脸戒备地问。
可惜,不等夏云岚看出个所以然来,夜凝尘已毫不犹豫地拉开轿门踏上了轿子。
外面阳光普照,轿子里却漆黑一团,夏云岚瞪大了眼睛,连个小小的窗子也没有发现。
院子里并没有看到轿夫,可二人甫一在轿中坐下,轿子便被抬了起来。同时,轿外传来红袍男子客气而警告的声音:“请夜掌门和夏姑娘安心待在轿中,若擅自离开这轿子,只怕不好保证二位的安全。”
夜凝尘答了声“好”,轿子立即飞速向一个方向移动起来。
夏云岚心里非常不安,且随着轿子的移动越来越不安。
红袍男子说,除了下蛊之人,他是唯一能救她的人——但他为何不在生杀堂施救?
他要将他们带往哪里?
“云岚……”疑惑之中,夜凝尘轻轻唤了她一声,似乎生怕她在黑暗里一不小心沉沉睡去。
“师父,为什么要答应那样的条件?”夏云岚闭上了眼睛道。
“凡事总有代价……”夜凝尘淡淡然道:“若他能够救你无恙,这是本座愿意付给他的代价。”
“可是,师父,我觉得他不会让我死,你本不需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夏云岚懊恼地道。
夜凝尘抱紧了她,过了一会儿,在她耳边低声道:“然而,我怎能拿你的性命去冒险……”
夏云岚心中一怔,再也说不出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