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不会凭空从林子里冒出来,通常来说,水的源头在山上。只要顺着水流走下去,总会找到出路。
夜凝尘显然明白夏云岚的意思,牵着她的手向水声响起处走去。
是一条数尺宽的小溪,水流缓慢而沉闷,似乎裹挟着泥沙。
二人顺着溪流上行,约摸走了十几里,茂密的树林果然渐渐开阔起来。头上透出天光,白日里虽然下着雨,夜里星月的光却格外宁静皎洁。
路依然难行,但已不需要再披荆斩棘。
一座隐隐约约的山影自树木罅隙里映入眼帘,二人不约而同地长出一口气,向那山影跑过去。
近了,却原来只是一座林中的小山丘,并不是树林的尽头。
夏云岚有些失望,失望之下腿脚难免有些发软,加上在天罗地网中已经耗尽了力气,此时忍不住灰头土脸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累了吗?”夜凝尘俯下身子,似乎想将夏云岚抱在怀里。
想起师父身上伤势未愈,夏云岚急忙从地上支撑着爬了起来,指着小山丘道:“咱们先去找个山洞歇息片时,再接着往前走吧——”
夜凝尘点了点头,看起来亦是疲惫已极。
两人很快找到一个被藤萝遮掩的山洞,月光从藤萝的空隙里照进来,洒一地细细碎碎的光。
夜凝尘将宽大的黑色斗蓬铺在地上,两人肩靠着肩坐了下去。
夏云岚接连喘了几口气,又打坐了片刻,方略略缓了过来。
见夜凝尘盘腿坐着一动不动,夏云岚不放心地道:“师父,你的伤怎么样了?给我瞧瞧好不好?”
“无妨。”夜凝尘云淡风轻地道:“些微小伤,你不必放在心上。”
“既然是小伤,给我瞧瞧我不就放心了么?”夏云岚这段时间从未放下过对夜凝尘伤势的担心,只是提了两次,夜凝尘总以“小伤不值一提”为借口不肯给她看。
见夜凝尘言谈举止间若无其事,她便也信了。
适才在天罗地网中,夜凝尘故作受伤之时,夏云岚误以为真,心里深恨自己不曾早些关照师父的伤势,不然,已经服用了解药,师父万不该有事。此时心里浮起那时的感觉,便打定了主意非要看看不可。
夜凝尘却一如既往地推托道:“不过小伤而已,很快就会痊愈……你且休息一会儿,咱们马上还要赶路。”
“给我看一眼我就休息,只看一眼……”夏云岚说着,干脆直接动手解起了夜凝尘的衣带。
若从前她是他的弟子,自然不敢做出这样的举动。但夜凝尘吃林苍鸿的醋时,已经明确说出,她是“他的女人”,于是她的胆子便大了很多。
“云岚……”夜凝尘按住她的手,蹙眉道:“你怎可……如此无礼?”
“你就不曾对我做出过无礼之事么?”夏云岚舔了舔嘴唇,想起夜凝尘印在她唇上的深吻,无赖地笑道:“将来咱们成了夫妻,我还会对你更加无礼,你怕不怕?”
点点月光中,看到夏云岚一副又无赖又妩媚又带着几分挑逗的模样,夜凝尘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
夏云岚解开夜凝尘的衣襟,很快在肩背之间找到了伤处。但见那伤处乌青肿胀,有些地方甚至已经溃烂。她的心不由狠狠疼了一下,嘴角笑意变得无比僵硬。
“你不必担心。”看到夏云岚的表情,夜凝尘掩上了衣服淡淡道:“溃烂处是逼毒时留下的,待毒血逼尽,便可很快痊愈。”
夏云岚低低“嗯”了一声,很快嫣然一笑,道:“的确不是多大的伤……你以后受了伤要及时给我瞧瞧。你看,我不会太担心的。”
“好。”夜凝尘答应一声,将她轻轻揽进了怀里。
夏云岚俯身在夜凝尘膝上,闭起眼睛时,一滴凉凉的东西从眼角滑了下来。怕被夜凝尘发觉,她赶忙翻了个身,装作不经意地将手臂垫在脸颊下。
身体困乏之极,却怎么也睡不着觉。大概是在危险的环境里,经过长期训练的警觉本能地起着作用。
这里是血月门的地盘,只要没有走出血月门的地盘,死亡的阴影便不曾离去。
她一会儿想到林苍鸿,一会儿想到鬼哭似的呜咽,一会儿想到天罗地网,一会儿又想到树林里的火光和阵阵或尖锐、或刺耳、或低沉的唿哨声。
当她脑子里充斥着各种唿哨声的时候,夜凝尘突然握紧了她的手。
她一个激灵,从半梦半醒间一下子清醒过来。
还好,并没有什么唿哨声,耳朵里反倒比恍惚时清静了许多。
然而,在一片寂静的夜色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踏着陈年枯叶移了过来。
——是细碎而杂沓的脚步。
夏云岚坐起身子,与夜凝尘对望一眼,下意识地抓住了地上的星文剑。
夜凝尘按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两人站起身,无声无息地向洞内移了丈余。
脚步声很快到了洞口,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音小心地问道:“堂主,你觉得那对繇山师徒此时躲在这山洞里吗?”
是姓倪的男子的声音。
夏云岚的心微微跳了一下,林苍鸿居然亲自带人来了。
他要抓他们回去吗?抓他们回去后是要对他们百般折辱,还是继续逼她嫁他为妻?
半晌,听不到林苍鸿的回答,夏云岚正有些奇怪之际,忽听得洞外一声幽幽的长叹,林苍鸿道:“云岚,你在里面吗?”
夏云岚屏住了呼吸,她当然不会傻到出声应答。
林苍鸿道:“无论你在与不在,你当然都不会应我……云岚,在你面前,我总是这么傻……”
夏云岚低下了头,心里有些难过。
她又何尝不是?
在别人面前,她聪明伶俐,一颗心玲珑九窍。可到了师父面前,她便傻得跟一个平常的小女子没什么两样。
也许爱情就是犯傻,爱上了一个人,便注定无法在他(她)面前聪明起来。
“云岚……”林苍鸿的声音温柔得一如既往,只是染上了一丝入骨的凄苦:“我原本想找你回去问清楚,你对我是不是再没有半点儿留恋、半丝儿情意……因为我怕万一有一天,你突然忆起往事,会比我今天更加痛苦百倍……”
夏云岚的心有点儿疼。
失忆的人才会有忆起往事的可能,而她,根本没有失忆……她连前世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是……”林苍鸿接着道:“当我听到你在天罗地网中命悬一线之时,却忽然觉得,你对我是不是留恋、有没有情意,其实一点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够活着……云岚,只要你还活在这世上,我便不会对这世界失去希望。哪怕你爱上了别人,哪怕你永远不再记得我,都不要紧……”
说到这里,林苍鸿似乎有些说不下去。
夏云岚并不是个容易动情的人,可此刻,她的鼻子却有些发酸。
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这具身体原主的前尘往事,算不算她的前尘往事?她用她的眼睛看这世间的风景,用她的耳朵听这世间的声音,用她的鼻子闻这世间的气息……可是她却如此残忍地对待她的至爱之人……
思及此处,她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
夜凝尘感觉到了,用力攥紧了她的手。
为免师父吃醋,她想对他若无其事地一笑。可侧过头来,才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
生死之际,她可以浅笑嫣然,浑不在意。面对心底的愧疚和林苍鸿的情意,她的胸膛里却像压了座大山般,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堂主——”洞外压抑的沉默中,姓沐的粗声大气的声音道:“大丈夫何患无妻?似你这样的男子,多少女子想还想不过来,你又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闭上你的臭嘴!”胡姥姥的声音斥责地道:“你这蠢小子懂什么?!”
“难不成你倒懂了?”姓沐的不服气地道:“姥姥你这么大年纪,也没见有个相好的,从哪里懂得感情之事……”
“姓沐的!”胡姥姥大怒,似乎马上要叫那姓沐的好看,但却不知为何突然没了声音。
过了一会儿,姓倪的温和地责备道:“你们这一老一小,平日吵吵闹闹也罢了,如今堂主正当伤心之时,你们就不能消停个一时半会儿?”
“堂主……”姓沐的期期艾艾地道:“你别生气。属下的本意是……”
“别说了。”胡姥姥虽然放缓了语气,听起来仍是没好气地道:“这种事外人最好不要插嘴,越插嘴越叫人心里添堵。”
姓沐的这次没有和胡姥姥争吵,只低声嘟哝了句:“算我多嘴……”
“火刚,你哪里知道……”姓倪的欲言又止地道:“姥姥年轻时也遇到过堂主这样的事……被人抢走了至爱之人……”
“小倪子,你就不能不揭我的短?!”胡姥姥怒冲冲地凶了姓倪的一句,却又止不住语气凄凉地道:“那时,我曾发誓叫天下所有年轻漂亮的女子受尽折磨而死,不过后来遇到碧落宫的一对师徒,突然觉得没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