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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打起背包就出发
    转眼就9月28日。

    自26日,宝石爸爸妈妈就不上班了。原来凡是有子女下乡走的职工,单位给三天公假,料理子女出行的事务。

    宝石妈妈趁儿子出去不在家的时候,早不知道几遍地查看了给宝石预备的铺盖。当母亲的,给孩子预备的行装,是世界上最尽情的东西。宝石的被褥,是这些日子刚拆洗过了的,还特意加絮了新棉花。要是做新的,不是钱的事;布票、棉花票就没地方弄去,没有票,没地方卖给你。宝石妈还仔细的查看了宝石的穿戴,里里外外,一套新的,一套半新不旧的,可也暂时够用;再想要买,布票不够了。布票叫宝石拿去买了一件秋衣,眼下叫球衣。宝石妈也非常喜欢那件球衣,大红色,红红火火的喜庆;领口有拉锁,穿在宝石身上很耐看,很招人喜欢,虽然布票是别的球衣的一倍,还抢着买呢。惟有让宝石妈不开心的是,买不到好球鞋,当下最流行的是双钱、回力牌子的,宝石去买了好几次,没有货。宝石妈怕他去的不是地方,自己也亲自去了两趟,也买不到。这些日子,自家的缝纫机常有韩大娘、张大婶、赵大婶等等人来借用;都是来给下乡的孩子缝缝补补;宝石妈暗暗的对比了一下,宝石的行装还是最好的呢。宝石妈给他找出来一个狗皮帽子,金黄色的毛,黑泥子面,好看,北大荒的冬天,离不开狗皮帽子。围脖没有,宝石也不让买,说:“我不要,只有女孩子才戴那玩意呢。”他喜欢夏雯给他用毛线织的一个脖套,配上冰球服中裤腿卷成的帽子,很好看,有气派。只有冰球队的才能这么戴呢,这标志着力量,粗野,运动等级。可惜,宝石妈不让他在冰球场以外如此打扮,早没收了;这回他要,也没给他。

    宝石妈特别满意的是,上边发下来的黄棉袄棉裤,斜纹布,制式的、四个兜,号码大小、肥瘦,正合适。没有新棉鞋。听夏雯打听来的消息,说到了那里能买到比市里更好的棉鞋,宝石妈给他带了钱,叫他到了那赶紧买。宝石妈不相信他能认真地洗脸、洗衣裳,就不大仔细看他新买的脸盆一类的物件,任由他装在一个木板箱子里。平常,宝石妈能看出来,一有夏雯来家里的时候,他也好打扮了,也认真收拾屋子了。每当想起来这些,宝石妈就想笑。她担心儿子降不住夏雯,不过她更乐意有一个能挟制儿子的人,她生怕宝石在外边做出来什么故事。唉,儿子离开娘,娘的心也跟去了。

    宝石爸爸则不然,不参与婆婆妈妈的小事。却从破书烂本子里翻出来一本万年历,那上边有《广贤文治家格言》、《营谋小集》,与宝石长篇大套的讲起来。这是他们父子第一次谈心,宝石很不习惯,感觉怪怪的,不如挨骂容易接受。也就左耳听、右耳冒。他爸说的不外乎,教宝石此去:自食其力。不许管家里要钱,家里也不管你要钱。不许赌博,赌博的坏名声传开,谁人敢相信你。要积少成多,不许散碎滥用;遇朋友相借,只宜婉转推辞,借时容易取回难。宝石暗算还有两天就离家,忍着吧,只得惟命是听了一个大概,心早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至28日,宝石爸爸和哥哥帮着宝石把行李用一条线毯包紧了,捆扎结实,绷上一块本子大小的白布,写上校名、人名。木板箱也捆了两道铁丝,也做了标记。都搬到小院里,等着同学们来,用夏雯家的手推车拉走。

    这些收拾妥帖,厨房里宝石的妈妈姐姐已经将饺子包好,新兰也已经把火烧旺,全家人又忙了一阵,坐在一起吃饺子。东北人的习俗,“上车饺子、下车面”。如今宝石远走他乡,归期渺茫,这顿饭是按照习俗必须这么团团圆圆一起吃的。吃饭的时候,宝石妈眼含泪水,因怕不吉利,几次离席去弄别样东西掩饰;全家人惧是沉甸甸的心情,逼着宝石多吃了不少。

    吃毕饭,一家人在大屋里唠嗑,一面等拉行李的车来,少不得又百般的叮嘱宝石。宝石倒似局外人,高高兴兴的像个新郎官,任别人怎样忙,他只等时辰一到,主角才上场呢。

    忽听外面宝石同学的喧哗,就进来十来个男生,报告道:“先从夏雯家开始,只有她家有手推车,再顺路到罗北、鲁南家,拐过来到立冬、乔西家,回过头再到沈韶华、张领弟家,再绕道上崔建华和薛茂兰家。这一路敛过来,最后才到这儿装宝石和袁丽的东西呢。别的人家太远,也不顺路,就不能拉那么多了。推车也快,装上就走,随后就到了。”

    宝石爸爸又问了他们的去处,有的说:“就差这么一两天,一犹豫就没赶上这一波,我们有上13团的,有的上农场。”有的说:“宝石他们去的地方好。正规,挣钱多,我们没赶上。”那个,宝石在大江捞起来的孩子的妈妈也来送行。宝石的同学看见她和宝石妈妈说道:“还有手术,不敢多呆,只是来看看,说两句话,是这么个意思。祝宝石平平安安的,一路顺风。我就不在这添乱了。走了。”一面将好几个五元一张的钱硬是塞给宝石妈,当下,五元钱随婚礼是大份子,就可以去喝喜酒了。

    接着,来了几个院子里的大娘大婶,宝石的同学都起身相让,都到小院子里“叽叽嘎嘎”的说话。这些大娘大婶们坐下,唠的也净是谁家的孩子上哪,谁谁家的孩子几时走,国企比大集体的下乡补助多几块钱,等等。

    正等的着急。宝石姐姐急匆匆进来,说:“来了,都来了。到大门口了。”

    众人知是宝石的同学和手推车都来了。紧接着就有立冬、乔西、鲁南、罗北等等几个常常在宝石家玩的同学也来辞别宝石的爸爸妈妈。宝石的父母给他们说了一些保重、听领导的话的嘱咐。

    照宝石爸爸家乡的规矩,子女们出远门,老子娘不出门相送,只在堂屋受子女们的辞拜,就任由他们远走高飞。当他们回家来的时候,老子娘也不出门迎接,只在堂屋坐等。如今革了,破旧立新,早就没了这一套。今天,宝石远走他乡,只在当地站着,说:“爸,妈,我走了。”宝石爸爸没说啥,只是摘下来手腕上的手表,递给宝石,看着他戴好了,宝石爸爸还是没说啥。宝石妈妈说道:“常往家写信。”她似乎还有更多嘱咐,却一下子眼泪涌出来,又怕不吉祥,急忙忍住。说:“去吧。”她妈妈留心看了,人来人往的就不见夏雯,也不好多问,心里很着急。

    宝石等人连忙来到大门口,早已有人将箱子行李装上车;连袁丽的也装好了,二十来个男男女女等在那。一见宝石来了,就由男生推的推、拉的拉,将手推车走起来,女生跟着逶迤而行。袁丽见宝石坚决不让哥哥姐姐妹妹等人远送,就也劝住了妈妈、哥嫂等人。他俩不多时赶上了同学们。

    离体育场大老远,就能听见大喇叭一遍一遍的播放“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务必充分注意。”的革命歌曲。一进了体育场,早就有夏雯和几个先来到的同学等在那,大家见了,兴高采烈地哄嚷了一阵。不用先来的说,也能看出来行李都在体育场的一角集中;众人把车推过去,交了大件的行李。人家不收小件,诸如手提袋、网线袋一类的还得自己管着。交了行李大家移动到体育场中央,跟别的一群一群的人等候着。不时就有卡车来把箱子行李拉走,有的家长去问了,方才知道行李也随这趟专列一起走。

    就见体育场里人越来越多。下乡走的人,清一色穿着刚刚发的黄棉袄,都兴高采烈地,十分精神,意气风发的样子。他们像等待出发的士兵,只管吃饱了饭,拿上自己的东西,听候各种各样的命令。天气正是深秋,穿棉袄走得热了,有的人就敞开怀,露出来新衣裳;更有嫌热的,就干脆脱了棉袄,夹着、抱着的都有。来送下乡的人,大多是同学,他们也被这种气氛感染着。

    忽听大喇叭广播道:“mao主席教导我们说,‘一切行动听指挥’,各单位请注意,请把你们单位的人员组织好,带到火车站出差口,在那里进站,准备上车。”接着,又广播了几遍。哪里有人组织?还各单位呢!人们就开始往火车站走,起初,人们走得还算是平静,尚且能保持“革命秩序”。但是,越走越急,人流更加快速的向前涌动,甚至,有小跑的了。

    王宝石看见有人小跑着从身边超过去,他知道,抢火车座位的事不可避免了。像王宝石这些中学生,在1966年都参加过“大串联”,当年,他们都是mao主席的客人,吃住、交通费由国家开支,坐火车一律免费;别看当年他15岁,见的世面大了去了,他北京就去了两次,还见过mao主席,还去过韶山,最远去过广州。当年的火车上比沙丁鱼罐头还挤!座椅下边、行李架上边都是人,过道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你要是鞋上有泥,走一个,擦干净了。

    现在,他点了几个当年一起“大串联”的人,都把东西交给别的人管着,也把棉袄交给他们,轻装前进!此时,“革命秩序”已经失控,人们像参加万人长跑一样。宝石就和那几个同学,撒丫子,一溜烟奔火车站去了。

    夏雯在“大串联”时,也和宝石等等这些男生出去过,知道他们抢火车座有一套“绝活”,看他们上火车也怪招笑哪!她见这帮男生冲前边去了,就满有把握的说剩下的人:“都别走太快。别散开。把东西拿好,别丢了就行。宝石他们给咱们占座去啦!”

    没两条街,宝石他们就赶在头里。此时出差口“大敞四开”,是人就能进,宝石他们奔进火车站。月台上,已经有了好多人,他们和这些人站在一块,还来不及歇一歇,火车就进站了。火车刚刚停稳,车厢门口就挤成了一个蛋;有的往上挤,有的往旁边推,有的往里拽。闹哄哄、乱糟糟,一团麻也比这里整齐。

    宝石他们并不到车门口。他们看中了一个车窗,车窗正好开着。他们不紧不慢,似乎还要抓阄?宝石只得一马当先,背对着车窗站好,同学们才在他前边分开左右,宝石往前边一倒,他们就势抓起来宝石,一举,他横过来、就脸朝下和车窗一般高了,大家往车窗里一齐使劲,几乎差点喊“一二三”,“噌”的一下,宝石就被扔进车厢里,正好趴在窗口的茶几上。这都是他们做惯的把戏,此时车厢里还没有几个人呢。

    宝石起来就站在两排椅子上,岔开两腿,一只脚踩着一排椅子,这就是他占的座位了。一般也没人敢来争。抢东西的时候,大都是先估量一下对手,你强势的时候,就没人敢抢。

    紧接着,他们又用同样的核心技术,将罗北和鲁南也“扔”进车。他俩也一人占了两排椅子,还要多占。宝石说:“够了。够了。占多了也没用。叫他们地下的人赶紧从车门上来吧,先坐在这里钉位置,等后边咱们的人来了再换下去。”于是,地下的人才走到车门口,装的斯斯文文地上车。

    宝石和抢座位的同学又紧密合作了一把,很畅快,大家都坐下,调平静了呼吸;再往出差口那边看,女生们和送行的人才进站。她们都大包小裹的拿着东西,像是排队进站的有“革命秩序”,地下早有人等着,帮着她们往车厢这边来。车上的人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摆着手招呼。她们也看见了革命队伍,径直到车窗这儿,一件一件的往里递东西,随后才上车。车内拥挤不堪,走的送的混在一处,广播里又“哐哐哐”的唱,人们又不得不大嗓门嚷嚷,她们好不容易才挤到座位上,坐下。

    把小件的零七八碎的东西找齐,放妥,上来送行的同学就该下车了,大家才一一握手,互道珍重,嘱咐早早来信,告知近况。下车后他们又来到车窗跟前,依依不舍的一边说话一边等着开车。

    还是宝石眼尖,隔着满站台的人就看见陈老师也过来了,宝石把身子往窗外又探了探、摇着手大喊:“陈老师!陈老师!”陈老师也看见了他们,她快步来到跟前,和每个即将走的学生都一一的拉手说话;她还特意一手拉着王宝石的手,一手拍拍宝石的脸蛋,说:“更像大小伙子了。你记住老师的话,千万不要淘气惹祸。凡是遇见大事,你要找出来左中右三条路,你走中间的路。”王宝石早答应了几个“是”。陈老师又叮嘱夏雯:“你,还得继续管好他。”夏雯也保证道:“是。”陈老师又到前边的车窗,和那里的同学说了一会儿话,就往后退了几步,挥一挥手,像是忍住泪,转身去了。

    宝石撤回身,好让别的人跟站台上的人说话。

    转身就看见一个不认识的女生站在跟前,也穿黄棉袄,略略显得有点大,手里的网线袋已经搁在旁边的椅子上,笑着问他:“我能坐这儿吗?”宝石相让道:“只空一个位,你坐吧。”她也不坐,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多谢。”就一笑,撒开手里的网线袋,脱下黄棉袄,都放在空位子上,说宝石:“帮我看一下。”就下车去了。不一会,就见她在站台上和两位中年夫妇说话,显然那必是她的父母,说着说着那位夫人拿手帕就替她擦眼泪,她自己也擦。

    此时,车厢喇叭里已经一遍一遍的催促送行的人下车。这些人下车后,车厢宽松了许多。宝石看见月台上的那两位中年夫妇,催促刚才的女生上车,她一步三回头的分别了父母。她刚刚回到座位这儿,火车就一声长鸣,慢慢开动了。

    一时,站台上的人们一齐向这列火车挥手告别。宝石他们这才看见,站台上也有标语横幅,也有彩旗飘扬,也有锣鼓喧天;说不定才刚刚还开个什么会,举行个什么仪式,大官讲话,照片明天就能登报;还说不定他们要是不怕火车撞着,就能跑火车道上剪个彩。

    火车越来越快,冷风灌进来,大家关闭了车窗,任由这个城市往后退去。

    夏雯站起来,清点了一下人数,这是她当班长时候养成的习惯——她和王宝石坐在一个椅子上,对面是袁丽靠窗坐着,她旁边是金香草,还有不认识的两位靠过道坐着;前边是:立冬、鲁南、乔西、罗北、陈四、韩广文;后边是:沈韶华、薛茂兰、崔建华、张领弟、大韩、小韩,一共十六人。那些别的班的人,在体育场也遇见过,有的熟悉,有的只是见面熟,火车站一乱,也不知哪儿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