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八点钟,在食堂前边的操场上,开欢迎知青的大会。
食堂开早饭的时候,陈副连长就领着很多屯里人和老职工布置会场。他们从伙房后边的柈子围墙上拿柈子,抱到操场上,一排一排的摆齐整了,充作参会人员的坐席。那些个柈子一块也有半个枕头大小,屁股在上边坐着肯定舒服,他们看露天电影也是这样坐着,只是没有今天这么郑重。今天天气晴朗,太阳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主席台设在食堂门口,由副指导员领着几个人布置,他们把食堂的门斗,布置成主席台的背景。主席像高高挂在正中,两面红旗挂两边,既庄严又能很方便的出入食堂。主席台是并排的三张小学生的课桌和板凳。正由几个小学生刚刚搬来,他们的方老师,一个梳长辫、高挑个的姑娘,让他们将这些放好,就领着他们回去了。
食堂对面,隔着操场,还有一幢房子。也和食堂一样,刷着白墙,是和食堂配套的标准建筑。这趟房子,功能齐全,是18连的心脏部位,有连部,会计室,卫生室,小卖部。以及一间屋子是没带家属的转业兵住,五间屋子是女生宿舍。在这趟房子与食堂之间,是我们多次见到的操场。操场中间是篮球场,虽土,却正规地拿白灰画上了线;说是开完会,还有一场老职工对阵知青的篮球赛正是国庆节。在边疆一个小小的连队里开这样的欢迎会,真真是重大节日。
开会之前,全连整队。当下,特别是在兵团,都以军事化为荣耀,又有那么多转业兵,又来这么多知青,动不动就要列队。
少时,哈尔滨的知青都来到操场上;大家一看这个场面,为了好看,没穿黄棉袄的人又赶紧回宿舍换黄棉袄,把颜色统一了;就三列横队站好了,他们在学校受过队列训练,况且新来乍到,众目睽睽之下谁甘愿落后!一个个都精神饱满地站在人前。
原先在柈子座位上的人,也都纷纷起身各自寻找自己的队伍。陈副连长调度这些人,一时间,屯里人、转业兵、知青,都列队完毕;如同会操一般,都严肃认真起来。
而那些家属队的人就不一样啦。她们籍贯、年龄、文化程度、背景都不一样。她们也稀稀拉拉站成一队,有的拖儿带女,有的还抱着娃儿。陈副连长一看,心说,这可咋整啊?就干脆说道:“你们都上最后几排坐着去吧。”她们这帮“老娘们”得了特许令,“唧唧嘎嘎”乱哄哄抢到座位,坐下了。立时,操场上整齐了,队伍是队伍,观众是观众。老娘们的男人有的也是转业兵,她们也要看看,是谁个队伍更带劲呢!
在主席台上就坐的,既在小学生刚搬来的板凳上坐着的,是全体连首长,他们有:
连长朱吉之。他在独立团的连级干部里,鼎鼎大名,是三老,老资格,老顽童,老病号。
指导员柳贡稳。他五十来岁,左得不能再左,正在疯狂的执行阶级斗争扩大化的极左路线,狂热的搞“深挖”“三特一叛”。他看谁都是特务,看哪个都是阶级敌人。“整人”是他的工作,他还自以为得意,有水平、了不起。
副指导员陈河。转业兵,副指导员是当然的团支部书记。他负责全连的文化娱乐活动。一天乐呵呵的,对指导员的事情不感兴趣。听说是要调到团里去,这是后话。
机务副连长赵启文。他“赵光技校”毕业,相当于北大荒的“黄埔军校”毕业。他们学校来咱团的五个人里,现有四个人掌机务副连长的“印”;另一个,在团部当机务方面的参谋。他除了机务专业工作,单热衷于养鸟,也没名贵的鸟,比麻雀好点的那种。
以及,工作组的刘组长。这个工作组是专门派来搞“深挖”“三特一叛”的。神秘得很,通天,掌握着每个人的生死荣辱大权。他“一脸阶级斗争”,脸也是灰色的,吓人。
此外,他们还给陈副连长留了个位置。
现在,陈副连长在他的位置就位,立正站好,端着麦克风,命令道:“老职工、立正!在家属队前边就坐,齐步、走!”老职工——指的是自然屯里就业的人,他们被兵团划地吞并,成了“农工”。这些屯里的老职工从来就没齐步走,冷丁来一个,“噼哩啪啦”下饺子一般,好歹走到地方,坐下了。让那帮家属队的老娘们前仰后合的“哈哈”一顿大笑。
接着,陈副连长命令转业兵那一队:“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在老职工前排就位。齐步、走!”这三十多个转业兵就“不减当年勇”,标板溜直的站好,开始齐步走。他们都是接到命令成建制的转业的军人,“大比武”时候的兵。虽然军装补丁摞补丁,有的已看不出青春年华,素质还是永在的。看他们齐步走到老职工前边,简直就是享受,大家一阵赞叹。陈副连长又命令:“立定!各就各位——”他们就位了。“坐下!”只听“噗”的一声,他们就齐刷刷地坐下了。
该轮到知青们了,陈副连长大声说:“同志们。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新战友入场!”哈尔滨来的这些人,才由三路纵队改成单行,掌声中、一行一行的走到会场前边的座位,都坐下了。
陈副连长宣布:“中国人民解放军沈阳军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第二师独立一团四营十八连,欢迎新战友大会现在开始。”等掌声过后,他又说:“请,柳指导员讲话。”他把话筒递给柳指导员。
柳指导员面前的桌子上早摆着几页讲话稿,他站起来,不知为啥,复又坐下。朝话筒“噗噗”的吹了吹气,这是有权人的气派。他尽量板着马脸,装出来威严的模样,用烂眼圈扫视一遍全场,嘴唇颤抖着停顿了几个音节,装腔作势地大声说:“同志们!革命的知识青……”。
突然,从伙房院里传来猪的挨刀之前的嚎叫声:“嗷——嗷”!还有猪拼命“踢噔噗噔”挣逃杀猪案子声。它没命的“嗷——嗷”叫!打断了指导员的讲话。紧盯着,从伙房后边那儿,跑出来一个大白猪;四个猪蹄上、有两个还绑着麻绳,一跑一个趔趄。那它也没命地跑!后边有刘铁匠提着杀猪刀,疯狂的追赶。惹得全场的人哄堂大笑。说:“刘铁匠把猪杀跑啦!”
那大笨猪慌不择路,也命里该着;也因绑着两个蹄儿,跑偏,它偏偏往人多的地方跑。正好会场这里人闲得五脊六廋,奔过去十几个屯里的老职工,上手就逮住它;捆结实,又找杠子,又抬到伙房那儿的杀猪案子上。众人才见到旁边还有一口猪待宰,才知道每家都有肉吃了。这消息比柳指导员讲话快了一步,迅速传到家属队的老娘们耳朵里。从此她们就紧盯伙房那儿,随时判断、交换分猪肉的最新消息。伙房那儿,在众人面前丢了杀猪手艺的刘铁匠,恼羞成怒,狠命的“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一霎时,那倒霉的猪就禁声闭气消停了。
主席台上连长就问:“刘铁匠他会杀猪吗!咋不叫魏大麻子杀?”
别人没吱声,柳指导员说道:“魏本德因为现行fan革命,昨晚才关起来。”连长听了心里一沉,心想,他们干这么大的事都越过了连长,自己又快再一次挨整了。眯着眼睛,就不便吱声了。
这里方才整顿了革命秩序。
柳指导员又开始念稿,按照当下标准的模式说:“全体起立,拿出红宝书。”于是,大家都站起来,拿出mao主席语录本,捧在身前,全场顿时肃穆虔诚。谁都知道,此时如有半点差错,立时就能被揪出来,打成现行fan革命。关起来,没玩没了的闹你的革命。
此时,主席台上的连首长们,照全国统一的模式,起立,向后转,面朝主席像。指导员又念稿:“让我们手捧红宝书,怀着无比崇敬,无比爱戴,无比敬仰的心情。衷心敬祝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mao主席——。”紧接着,全体跟着三呼——“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一面这么敬祝着,一面将语录本举到帽檐那么高,一面轻轻地挥动。这声音刚落,柳指导员又说:“祝林副主席——”全体又齐声颂扬道:“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三敬三祝”礼成。大家都可以放心的坐下了。假如,刚才那口猪在这个节骨眼上逃出来,刘铁匠就能构成“破坏三敬三祝”的罪名,立马就是现行fan革命。那猪就死有余辜,甚至,连被吃肉的资格都没了。
柳指导员接着又念稿,道:“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mao主席教导我们说:‘看一个青年是不是革命的,拿什么做标准呢?只有一个标准,就是看他愿意不愿意,并且实行不实行和广大的工农群众在一块。愿意并且实行和工农相结合的,是革命的,否则就是不革命的。’今天我们满怀革命激情,展开革命的双手,欢迎哈尔滨的革命小将的到来,我代表全体干部职工,贫下中农,对你们表示热烈的欢迎。”念到这里,他按照稿纸上暗画的记号,将音调上扬了两个八度;台下的人都总听会,见过世面;他一上扬声调,知道是要掌声,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拍呗!奥妙就在于台下听众趁鼓掌的机会能活动活动筋骨,越拍越放松。
柳指导员沾沾自喜,他要一举成就这个精彩的演讲。全然不顾听众们越不稀罕看他吐沫横飞,越不愿看他马脸,就越给他鼓掌。他还接着念道:“四海翻腾云水怒,五州震荡风雷激。在国际……”。他刚念到这,突然扩音机故障,架在房上的大喇叭声戛然而止,任凭柳指导员如何不满意,扭过头看,它就是不出声了。
副指导员赶紧离席,帮着查看扩音机。在场修理的电工老隋,急的满头大汗,不知所措。
柳指导员往扩音机那里看看,觉得没指望了,只得拉长马脸,提高嗓门接着念下去。可是场地开阔,极不拢音。修理扩音机的老隋,又把那个怪物修理得隔几句话就“滴里嘟噜”乱叫一气。柳指导员真后悔抄报纸抄得太长,恨不能撕下去一篇儿,可是他不抄报纸就不会“掐片”。台下一片“嗡嗡”声,开始有卷烟的,对火的,唠嗑的,妨碍别人打盹的,终究没人听明白他又念了什么精彩文章。
大会本来还安排了一个知青代表表决心。可是她刚才回去换黄棉袄,不小心把讲稿忘在那个口袋里,她只得像背书一样的满脸通红的背了一遍,终究没什么彩头。
陈副连长又问连长要不要讲话。连长摆手告诉他:“往下进行吧。”陈副连长又问主席台上的其他人,都不想讲话。他就说道:“下面。新战友和老同志的篮球友谊比赛开始!”他又补充道:“解散之后,各人把自己坐着的柈子搬到伙房那里去。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