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二婶子砌新屋的前两年,我们家就砌好了新房子。有四大间加一间厢房。做屋时,乡亲们都对父亲说:“都是些女儿家,都要出嫁的,做那么大的屋干吗?”可父亲说家里人多,这样才显得家大口阔,大家之家。
父亲开始砌屋时,手里只有二百块钱,那时砌一栋熟墙屋得上三四千块。等砌到屋脊时,没钱了,学校就送来了一千块钱。待又砌了几日,学校里又送来了一千块钱。二叔每来我们家帮忙,望着父亲若大的青砖蓝瓦屋总是感叹着说:“大哥真是呼风唤雨,想要么子有么子,要是哪天我砌房子,也有这么多人帮,多好。”
屋面做起后,乡亲们都跑来看,从那众多的房间里走不出去,大间小间的多得象穿梭。于是乡亲们对着父亲不断的感叹:“看你都养了七个仙女,做那么大的房子干吗,往后都嫁人了,大屋子不是要空着么?”学校的老师们也抽空来看父亲的新房子,都这样说。
那时人家砌新房子,亲戚朋友都会去看,顺便也就带些烟酒送去。好给做房子的师傅小工用。算是对屋主人的一点支持。
就父亲心中,从未那样想,只想自己家大业大,发家致富,房子当不能小。只是父亲没想到,他的女儿们长大了,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他的家大业大的梦想不能现实。
到粉刷墙壁铺地板时,父亲弄不到一分钱了,想着让大姐出主意。那时大姐在监利卫校读书,离大姑家比较近。改革开放后,大姑在前进农场种了几十亩地,包了几十亩渔场,收入好着呢。于是大姐就给大姑写了封信,说父亲做房子挪用了公款,急还,否则,工作将不保了。
大姑收到信,吓死了,忙带着八百块钱赶回娘家来。
大姑背着个烂麻袋,杵着一根木拐棍,站在小河教育组的门口,问着父亲的名字。教育组门房的老头望见大姑,直赶她走。边赶边对大姑嚷:你个叫花子找陈章蓝搞么子?大姑说,我找陈章蓝有事,我是他的大姐jia子。门房老头听了就更高声的对大姑嚷嚷:你个叫花子还不赶紧走,再不走我叫派出所了,还冒充
陈章蓝的姐子,你这姐子要来,你弟咋不知道……大姑便说:我没通知他,现在天黑了,我找他跟我一起回家。可是门房老头怎么也不肯开门,不让大姑进去。大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忽然门内走出来一个人,是章莆叔,(祖父去世时,章莆叔见过大姑。)章莆叔那时已是教育组的组长了。对大姑左看看,右看看,不仅大吃一惊,忙喊:大姐子,你咋来了,咋这个样子啊?说着忙把父亲叫出来。父亲一下子也没认出大姑,也不知道大姑咋地哪个样子。等进了父亲寝室,大姑把那烂麻袋往桌子上一搭,说是麻袋里装了八百块钱,怕是被人盯着,才……
父亲听了,又好气又好笑,说大姑把小时候的那套都用上了,给大姑洗吧手脸,换了衣服,一起回家去。
那是大姑第三次回娘家。
父亲的房子正等着呢。八百块钱就把整个屋里屋外粉刷得洁白平整,富丽堂皇的了。
父亲还请木匠做了两套家具,打了几口书柜。我与鹿女分得到一个小小的书柜与写字台。见到父亲的新屋,大姑非常高兴,父母也很高兴。那时期,只要回家,就能发现父亲与母亲在那屋子里微笑的商量着,为着如何让我们在这个家过得舒心快乐!大姐二姐她们也各自分有自己喜欢的家具。总之,整个屋子里充满了欢喜自由异常的气息。大姐将昭君出塞的连环画贴在洁白的墙壁上,每次从梦中醒来,便见昭君在湖边洗浴,那情形就如到了仙境一般。
祖母每次见着,总是感叹:“真是比过去丁地主家的生活都好多了,过去即使大员外的千金小姐,也没过过你们这号生活。”
祖母说的没错,光只那橘红色的写字台上插着洁白,黄色的菊花,飘着暗香,迎着阳光,就知道有多少快乐与幸福藏在这里了。鹿女与我一往都将地板檫得泛光,然后坐在那插满菊花的写字台上写字,谁也不享的幸福安宁。菜园里不仅有橘子吃,更有花可赏。走在那长长的后走廊,望着满园的果树花香,听着母亲不断的呼唤,吹着院间徐徐清风,那种开阔真是无以言表。
在父亲心中,这才是他作为一个男儿,家大口阔,家大业大的家。那时父亲每天总是早早就回了家,与三姐在菜园里架结果树,栽黄杨。就父亲心中这园子是他养老的根基。老来的靠山。只是这些果树常青,果花常开,果子年年结,而
父亲却早早的离开了它们。
二婶子砌房子的第二年,四叔也砌了新房子。当也是青砖蓝瓦房,只不过那些砖都是父亲从窑厂赊来的,是大姑的血汗钱,四叔自己没掏一分钱。看见我们的新房子做起了,二叔的新房子也做起了,祖母每天都找父亲吵,父亲只要一落屋。祖母就杵根乌黑色的拐杖上台阶来了。每每一上台阶,就骂道:你们大的二的都住新屋,我个老鬼就该死,住破屋,想必哪天不被塌死……
父亲便说:那怎么办呢?我们现在都没钱。
祖母便骂:你去找你大姐子商量商量不,你做房子不是借着八百吗?叫长儿也给老四借八百。你去不去,你不去,我自己去……
这样死骂活骂的,父亲被骂得没法,原叫大姐给大姑写了封信。于是大姑又于一个漆黑的夜从前进农场赶来娘家来。有了这八百块钱,加以父亲赊到的砖,四叔的房子就开始砌了。砌起了,没钱搞粉刷,大姑又送来了四百块钱。祖母不仅不感激,还不满意,还想着大姑送点小用钱。大姑实在忍无可忍了,就对祖母说:姆妈,你就真的只有儿子亲,没有丫头亲,这房子一共才用去多少,我一个人又拿了多少,我自己还有家,还有儿女,还要我怎样,你都看我穿了件好衣服没有,吃过一顿好饭没有,盖过一床好被没有,积积攒攒这两千多块钱,不是都跟你大儿子小儿子做房子了么,你个姆妈就这么狠心,看着你的外甥子们住露天铺里,你们却住宽大屋子里,还要我怎样……
听到大姑这样说,祖母才不做声了。也不留大姑多住几天。也就那几年,大姑回娘家紧密些,一年里有二三次。等到四叔的新屋做起了,祖母也不吵父亲要大姑来家商量了。也不管大姑过得怎样,问都懒问得。大姑从此回娘家的次数又稀了。
二婶子因为这个,对大姑很有意见。大姑给我们家的钱,父亲还没还。又给四叔借八百。用二婶子的话说是,父亲,四叔的钱还给大姑,她就还父亲的渡船钱。连母亲也范糊涂,说是二叔四叔的渡船钱还我们了,我们就还大姑的钱。若是二叔四叔不还呢?父亲每听母亲这样说,只是微笑,并不多言。在父亲心中,不管四叔二叔的钱还不还他,他是一定要还大姑的钱的。大姑也没多言,望着父亲的新房子与那些乖巧而漂亮的外甥女,微笑。那开阔放旷的故道,就是大姑的胸怀。用大姑的话说是:“这些钱,我既然拿来,就没准备拿回去,等到你的外
甥儿子需要的时候,再还吧。”父亲听了大姑的话,并不答话。两兄妹似有着非凡的默契。就他们心中,艰辛的童年与苦难的岁月终于过去,他们的子孙后代终于过上了幸福美好的日子。他们就最高兴了。
但二婶子却一点都不高兴。她的意思是大姑也得给她八百块。二婶子总在祖母面前说大姑偏心,谁都偏,就是不偏二叔。祖母便说:“你大姐是明白人,你大哥跟你们还了渡船钱,现在这渡船不是你们用么?你大哥又没有分你们一分钱利。老四他是没了老婆,你大姐支持他,你也有想法吗?”二婶子便说:“那是两码式,反正大姐就是偏心。”
往后一辈子,二婶子对大姑都不热乎。大姑便说:“她不热乎我,我便少去她家,再说,我这辈子又有几次回娘家呢?”二婶子听了,更是气愤,几乎记恨在心了。
其实二婶子不仅渡船股金不出,还落存了渡船好几年渡来的钱。就她种那么点田地,能那么快砌青砖蓝瓦屋吗?只是大家都不去揭穿她吧。她倒好,还反搭一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