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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只为与你相见(3)
    “荞儿好,至今我才发现,与你父亲结合是多么大的一个错误,尽管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才修得同床枕。但这千年的缘分都抵不过这种错误。二十年前的那户农家,与千百户农家没什么不同。二十年前的堤道上,却是阳光普照,鸟儿欢唱,堤坡上的青草携带着和风,吹在那一清爽活泼的女儿身上。天空的白云,远处的农舍,及长长的围堤,青绿的柳条儿,都将那一女儿衬托得如花儿一样,不仅是美的,更是盛放。

    而二十年前的那户农家,门前有一个宽大的禾场,禾场边有五颗高大的药柑子树,还有几个板凳,几片树阴,树阴下躺着一只叫梭马的狗。板凳上坐着一个肥胖的老太婆,她是你的祖母。一个古式杉木架子屋,屋里一屋的文盲,他们是你的父亲与你的伯父们。

    这一情形无不沉滞着种悲惨,当初我却没有觉察出来。只觉这沉滞古老中的神秘与魅力。那是因为这屋里有你的父亲。那时,他还是一清澄少年,虽没读过多少书,却有极尽洁爱的本事,那是古老乡村成长的男子,最初都具备的一种纯朴。这么多年了,那里的一切早固定下来,如千百年遗留下来的农村一摸一样。只是那场景中的人,至今怎样了呢?

    从前,我怎么没发现那只是个让人日益沉滞呆钝下去的陷阱呢,时光越长久,便陷入的越深。无论世道怎么变化,这一幕沉滞的悲凉不可释。那是不同于你外婆家的气息,不合适我的气息,而于这种气息中,我竟然生活了二十年。如今,当你的奶奶,这个仍旧肥胖而步覆蹒跚的老妇人,在我们的小镇家中,还如当初那尊地主婆一样走来走去,或凝坐不动的时候。那一幕的悲凉与沉滞,便浮上心头,勾起我那压抑的记忆。

    当你的父亲与我,因你的奶奶发生争执时,你父亲那丑陋倔强的嘴脸叫我更深刻的意识到,二十年前我走入了一户什么人家?那本不是我的家,不该走入的,走入那家,都只为与你相见,儿子。因为那时我怀了你,舍不得拿掉你。你父亲那时真是纯朴的,如自然的庄稼一样。我从不祈望他能有所改变,也从不奢望他能予我更多更宽厚的爱。因为我知道他只是个平常的庄稼汉,没有知识,没有营养,唯有青春年少本质里的纯朴与芳香,那是青春的芳香。青春即使一穷二白,贫瘠透骨,亦是美丽丰富的。那里的爱也透着一样的纯朴与芳香。向来,我视你父亲如我的另一个儿子,面临他的孱弱与无知,都抱以深切的悲怜。

    儿子,你永远不知道那一幕凝固沉滞的图景,于我心灵是何种的压迫。当现今与之隔绝多年后,再回到心上,又有多么的恐惧。因为这么多年来,我发现自己付梓的一切并未将那种悲哀改变,也未将那图景中的任何人改变,改变的只是我。我过着种多么不合适自己的生活。这么多年了,我还没有一次象今天这样清晰的看到。二十年来,你才是我在这世上唯一想见的人,唯一值得爱与付梓的人。正因为有了你,我才将这种不合适的生活延续至今。与你父亲,与那一屋的文盲牵扯不清。

    明亮的阳光下,风吹动着树叶,将地面覆盖了。一个壮得如头水牛的女人,操着尖锐的嗓子,穿着花格子褂子,从屋台阶上走下来。她的脸黝黑的,目光如未开化的原始人,她亦是个文盲,生养了两个孩子,住在你父亲的屋山头,是你二伯父的老婆,你该叫她二伯母。她到你父亲家来,是找他要手电筒。她说:“谁叫你每天拿我手电筒的,捉到的青蛙我又不想吃到一只。”我因为怀上了你,害得厉害,什么也吃不下,惟独对青蛙情有独钟,吃了,便遽然活力猛增。你父亲便每夜去捉青蛙回来炒着给我吃。他家没有手电筒,由此借了你二伯母的。借了几回,你二伯母就不乐意了。站在屋山间尖着嗓门叫嚷。你父亲每一听见,便慌不择的拿着手电筒给她送去。那时你父亲还是有别于他们的。因为他心中爱着我与你,有想成一个家的最初美妙情感。那是天然第一储藏在人内心最美妙的情感。有的人或一生,只拥有这唯一的情感,就不再有第二次或其他情感了。这情感一旦被消耗磨损,又没有新的情感与营养补充。他她便成了一个贫瘠的人。你父亲正是由这样一个富于情感的人,一日日走向贫瘠的。

    你奶奶病了,住在我们家。一时我说不上她住在这里有什么不好。主要是我已经习惯与你父亲单独生活。这么多年来,无论寒暑,无论多忙多累,遭遇过多大灾难,都只有我与你父亲。所以我已经习惯与你父亲两人的世界。一直我们亦是过着两人世界的生活。尽管辛酸却也甜蜜,主要是静谧,它遮盖住一切不幸或贫瘠。在此,你父亲是富裕的,他拥有一个平静祥和的家,一个女人温暖的怀抱,一个聪明活泼的儿子。但你父亲一样也是贫瘠的,他的怀抱只容得欢乐与幸福,素日,哪怕我一丝的忧伤流露都会叫他惊恐的躲开。从来他都不会给我丝毫的安慰与帮助,只会让我陷入更深的忧伤。或我只需要他的一片言语一个抚摩,而他却从来不给,而只是习惯性的在我伤口上撒把盐。我已习惯在眼泪中与你父亲共欢乐。

    你祖母病了,又一年的五月,外面的雨总是下个不歇,小镇乡村田间的龙虾满爬上了坡,被农人捉了,用袋子提到镇上送人情。你大姨妈得了些龙虾,送给我们。你父亲用尖辣椒与大蒜生姜八卦五香之类的炒了,用干锅装着做火锅吃。这里,你父亲是能干朴实而温暖的,一如我怀了你之后,他每夜捉青蛙回来给我炒来吃的温暖与柔情。那夜的月光清朗平和的,又在那一瞬间流经他的身体。

    吃午饭时,你凤子姨妈来了。凤子姨妈给你祖母一百块钱,我们不肯收,你祖母也不肯收,她就将那钱搁在沙发上走了。凤子姨妈刚从外打工回家,因为儿子考上了高中奥赛班,与你那时考的一样好。让我帮她在学校处租了套公寓,我给她找好了。这一百块钱实是对我的谢意。就凤子姨妈本人,是个钱都捏得出水来的人,本来打工也挣不到几个钱。恰好遇见你祖母病了,就给了这一百块钱。

    你祖母与你父亲紧挨紧的坐在沙发上,我在厨房洗碗,望着客厅那一幕,实在有些闷气。仰望窗外,是一片并不宽阔的菜地,由此的狭隘想到小厂的一望无垠,心里便如隔了两层天。小厂的无垠主要表现在精神及身体的自由,在此我的精神与身体都不是自由的,掌管在你父亲与你祖母手里。你祖母与你父亲紧挨在一起,对我说出的话却装聋卖傻。因为我在厨房里,就这一百块钱对你祖母说了不下五六遍。叫她收下,她只当没听见,贴在你父亲的肩膀上剥她的小指头。你父亲实在听不过去了,就对她说:“您就收下吧?”于是你祖母就将那一百块钱揣进了自己的口袋。你父亲那恐惧哀怜的表情,我亦有看见,他是怕我气恼的,但他却于我先就气恼了。一贯他就是这样,这也是我至今认为嫁给他,是我人生最大错误与失败的原因。他就此掩饰什么?掩饰他母亲与他骨子里同样的贫瘠。在我认为,你祖母就是贫瘠的。怎么能当着她儿媳妇的面,靠在她男人的肩膀上,而对她的话只当耳畔风?她是在挑唆这对年轻夫妻的婚姻年寿么?

    在此,我没有丝毫责怪你父亲与你祖母的意思,那只是独我的深沉的哀伤,他们永远不懂的哀伤。这些天来,他们亲如恋人或一家人的漠视与排斥,已经让我习惯了,你父亲根本就不是个男人,而只是个孩子。他没有成熟的心智,不配拥有妻子与家庭。更谈不上如何爱护自己的女人及孩子。”

    “还有你祖母那双眼,就象贼眼,坐在沙发上,总不断的往我卧室里瞄,瞄什么呢?这时她肥胖的身子充满了机警,特别是那双老眼,都闪现出年轻时的机警与灵活,瞄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瞄得我脑子都不在自己身上了。不知是羞涩,还是愤怒,总之在这个我自己筑建的房间,我找不到自己,丢失了自己。时有当我注意她在偷窥我房间的时候,她便低下头,故意拨弄那双早已布满皱纹的手,情态类似年轻女子,有些娇羞似,见着真是让我羞愧。

    只在我关了房门,听那类激情而忧伤的曲子时,神经才得以放松。就她偷窥,我有多么的压迫,谁知道?谁懂?此刻你的父亲突然闯入,将房门打得开开的,都不关。我的一切又完全暴露在她眼里。这于我真是种深刻的痛苦与压迫,而你父亲并不懂得。

    时有你祖母洗澡了,还穿着件宽大的短裤,打着赤包,在客厅走来走去。我不知道你父亲与你祖母到底是怎样的人?这样子呆在一起,又情何以堪?尽管你父亲是她生的,他的裸体她并不陌生,她的裸体,你父亲还是陌生的吧。因为那时他还小,不明白裸体的意思。不知道世间有一个母亲,竟这样来爱自己的儿子。就我,儿子,无论我多么爱你,但乎不会这样出现在你面前的。那不是爱,而是无知与愚昧。

    因为长期以来的呆滞与麻木,已经淹没了她在这人世间的一切情感,一切感觉,唯对你父亲,她还能感觉。但他现在已经长大了,不只吃过她的奶。他已是一个男人,我的丈夫,你的父亲。但就你的祖母到死,也不会懂得这些,或懂得而装不懂?我很理解她是怎样悲哀而可怜的度过了这一生。她远没有你外祖婆的那种胸襟。只是你外祖婆的这种胸襟,在我四婶子,你四舅婆那里也就泯没了。从此,我深刻理解我四婶子因什么而死去。儿子,我却因你而活到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