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满世界的花花绿草渗透着无限生机,满田间的春光流淌,一片朝气。总之,这阳光洒照,空阔亮堂,绿满人间的春天,就是我们家的冬天。父亲抱着头,呆在厕所里,许久都没有出来。
家里喂了两头猪,不知怎的从猪栏里跑了出来,吃了人家放的老鼠药,抽筋死了。两头大肥猪,可卖几百块,一年春上的开支。平时看不出父亲为钱发愁的样子,都因心底有一把好算盘,这下可好,算盘没地方打了?
二叔忙从家里跑来,帮父亲把那两头大肥猪剥成了肉。
待母亲从田间回来,得知两头大肥猪死去的消息,便将她那女高音发挥到了及至。骂人的声调,就如这春天满世界的绿一样,无所约束的放旷。这声音淹没了满世界的春光,直把全世界骂得一片漆黑。母亲骂累了,原去田间干活。父亲始终没有回母亲一句,等母亲去了田间,自扶着椅子走到床头躺下。
二叔对父亲说:“大哥,我送你去医院吧?”父亲说:“才死了两头猪,哪里有钱?”
二叔说:“没钱我们也得去,大哥。”父亲见二叔急,便笑着说:“没事儿,躺会就好了。”
就这样,父亲此后老犯头晕,时不时要躺一会。有次在学校,还晕倒在办公椅子上,头被椅子角撞了个洞,流了好多血,吓死人了。老师们把父亲送进医院抢救,查出父亲是高血压,高得仪器都没法测量。医生们都惊叹:“一个血压高得仪器都无法测量到的人,竟然几十年没吃一片药,还每天骑着自行车上下班,简直奇迹。”就医生们的经验,象父亲血压如此之高的人,不是早瘫痪,就是早见阎王爷了。可父亲还能朗朗谈笑,不是奇迹,是什么?这不摔了一跤,没几天就好了,原回学校上班,回家打理他的果树园。但父亲明显的老了。
父亲总望着我们说:“孩子们,你们自个要努力发奋,你们的父亲说不定哪天就去了,上次留我,是阎王爷开恩,往后没这样的好事了……”这样说时,父亲也是微笑,清瘦的脸容还如从前一样俊朗。只是父亲真的非常瘦,这么瘦的人,怎会有高血压?真是奇怪。我们听到父亲这样的话,也没当回事。就我们心中,父亲只不过以此叫我们好生努力学习吧。并不会真正的离我们而去。
恰巧,那时期是鹿女与堂弟建的大婚之际。父亲由此留在家里办理了两桩婚事。就鹿女,堂弟建,包括我,这些兄弟姐妹心中,只有父亲主持的婚礼,才是最盛大而完美无缺的。就大姐,二姐,三姐甚至我,只有鹿女的婚礼是最热闹而盛大的,收的人情也最多。连吴汰都说,父亲嫁女赚了钱。
鹿女未婚先孕,害得厉害,陆仔就把鹿女接到他家住了段时间。那些日子,鹿女只要回娘家来,总坐在屋后走廊里,望着父亲阔大宽绿的果树园叹息,父亲也在叹息。等陆仔来接鹿女的那日,母亲再也忍不住发过话去:“四女儿要走了,可想吃什么?”于是便有鹿女传过话来:“四女儿想吃母亲做的新米发巴子。”可四五月天的梅雨下得旺,新谷还未收割,哪有新米发巴子呢?但母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了新米,发发巴子得上两日,于是便发过话去:“四女儿还在家住两日吧,新米发巴子就好了。”鹿女便哀弱的传过话来:“四女儿还住两日吧。”
两日之后,母亲做好了发巴子,鹿女却一点也吃不下去。陆仔背着她,母亲将包着白花香甜发巴子的包裹搭在陆仔身上,望着他背着鹿女回去了。就那样,鹿女离开了我们,离开我们的阔大之家。鹿女在陆仔家住了半年,下年九月才办婚事。那是父亲无论如何也要给鹿女办完婚事,再去治病的原因。
鹿女出门那天,家里一团糟。二婶子拉着鹿女的手只哭:”我的侄女啊,你去了人家要会做人呢,你父亲这样不好,还替你把心操呢……”二婶子这样哭是有潜在的,那时乡下哪个女子若是未婚先孕,是很不体面,低娘家面子的事,会被婆家瞧不起。
父亲对二婶子说:“她二婶子,别哭了,叫四女儿洗罢脸上车吧,她人聪明,到人家会做人的。”母亲亦对二婶子说:“她二婶子,别伤心了,一人有一人的命,俺闺女命会好的。”说着说着,姐们,我也眼泪汪汪起来,跑进堂屋忙将父亲拉进了房间。鹿女哭着,寻不到父亲的身影,就被陆仔抱上了车。陆仔穿着一套兰色牛仔服,一双白色网球鞋,想给父亲磕罢头再走,只是未找着。鹿女也穿着白色皮鞋……
一刹间,不知谁的声音:“怎么都是白色,莫不是给她父亲戴孝么?”
听到这话,我心直往下沉,拼命把头侧过去,只是不见说话的人影。三姐也说鹿女不该穿白皮鞋。于是鹿女就下车,换上了三姐做新娘时穿的那双红鞋。鹿女出嫁穿的是双旧红鞋。
鹿女前脚刚出门,父亲后脚就进了医院,是二叔与四叔用担架抬去的。农活正值忙碌的九月,母亲没有时间去照顾父亲。祖母,肖伯母,母亲三个人就商量着,叫肖伯母去照顾父亲一段时间。
肖伯母对母亲说:“秋香,你孩子多,田地多,忙不过来,章蓝病了,这个家还得你撑着,我先替你去照顾段时日,你活儿干得差不多了,就去换我。”
母亲没有哭,也没有多大悲伤,就父亲这样的离去来往,于她已习惯了,就她忙碌的心中,还不曾意识到这次与从前有什么不同。
但父亲却自感与往常不同,以往他都是以自己根本不会离去而坚持,而这次,他却感大限已到。见到肖伯母就两眼伤心泪流。肖伯母一进病房就大呼:“章蓝……”也两眼伤心泪流起来。姐们见着也是伤心泪流。
更有新嫁不久的鹿女,躲到屋外哭。就她心中多么想照顾父亲的,因为父亲住院后,大姐曾叫她来照顾父亲几天。由着陆仔不放心,未能容许。陆仔的家人说:“鹿女已怀孕了,不方便,自己还要人照顾,怎照顾得了病人?”鹿女新婚,也舍不得离开陆仔。但就鹿女心中的无奈,谁懂得?她只在心中悲呼:“难怪父亲总是想生男的,乡里真是生女不如男啊,谁叫我是个女儿家呢?”
肖伯母在医院照顾了父亲一月之久。父亲说肖伯母不仅是邻居,更是战友。这些年来,他们两家相依为命的走到了今天。就肖伯母一生,依傍父母亲的时候也多,那些她不生小孩被肖家歧视的岁月,包括以后肖立红去参军,云哥结婚,等家庭重要事务,父亲都有参与。就父亲在云哥心中的地位,也胜过肖伯父。
肖伯母招呼了一个月,母亲田间的活也干得差不多了,就去看望父亲。父亲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将要出院。父亲回家后,就病休了,没有再去学校。
大姐夫因着肖伯母照顾父亲一事耿耿于怀:“是否父亲年轻时与肖伯母有过什么?看看肖伯母望着父亲哭的那个样子,就如一对生死恋人,而我们的母亲,倒并不那么伤心,也不来照顾父亲?”
或母亲的伤心只在内心,那比外边的更痛。这也是母亲闷鼓佬的一个特色。也因母亲从来就不是那种大喜大悲的人物。从来父亲病了,都是别人照顾着,母亲或也很想去照顾他的,只是家里脱不了身。就她那几十亩田地,七八个孩子,虽然成家了二三个,但还有那些小的,谁来管呢?这种无奈的现实……
但从此肖伯母确在我们姐妹心中,不那么合适起来。我们一致认为肖伯母不应该照顾父亲那么久,而母亲只是去看望几天。但这是母亲与肖伯母甚至祖母包括父亲一起的决定,母亲也并未觉得有多么不合适,我们还有什么好说,只要父亲好了,就是好的。就那个时代的人与人之间的情意,远非我们这些晚辈所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