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出院后,似乎老了十岁。脸浮肿着,血压还是降不下来。但父亲精神还好,抽屉里藏着如何延年益寿,健身之道的书,还有些中草药的书。父亲是想双管齐下,治好自己的病。就父亲心中,他还想活,并不想死。
父亲出院第二天,鹿女挺着大肚皮与堂弟建那未过门的媳妇子杨梅一起来看望父亲。堂弟建不久也将大婚了。杨梅是陆仔的邻居,成为堂弟建的媳妇子并不希奇。
父亲见鹿女回来了,还带着堂弟媳妇杨梅,非常高兴。一下子从床上爬了起来。直对她们讲了许多怎样做人媳做人qi的事。鹿女也向父亲吐露了她的居家烦恼,无非是些家庭琐事。父亲听了,不以为然的对她说:“我说嘛,治得好一个小家,便治得好一个大家,治得一个大家,就治得好一个国家,处理好这些关系也是门艺术。不要以为治一个家很容易,不要老是怀才不遇,这也是体现你才干的地方。天生我才必有用,你是栋梁,便在何处都栋梁……”
听到父亲的这番话,鹿女心里特别高兴,仿佛那一方的困境突然海阔天空。父亲的话真是说到那时鹿女的心里去了。父亲还说,女人最难做的就是得饶人处且饶人,息事宁人,善良本分,他进一步,你退一步……更不要给自己的男人扇枕头风,闹得家里不和。这是一个优秀媳妇的最起码的品质,这种女人的家庭,才可和睦生财……就这点,你母亲是这世间做得最好的……
或因有女初嫁的担忧,叫父亲生平第一次跟鹿女讲了那么多。那天阳光真好,父亲与鹿女在房间说话,阳光便从窗户缝里射进了房屋,父亲躺在床上也晒得到。似乎很久以来,父女间的疏远与隔膜就此打开,里面竟是绒绒的,开阔亮堂的,一汪无尽的父爱。只是我们都不知父亲对鹿女讲的那些话,会是父亲留下的最终遗言。这生平第一次的父女默契,竟是我们姐妹人生中的绝唱。
父亲总觉得劳累,说着说着,竟然睡着了,嘴角掉了一线长长的口咸,脸上挂着平静的微笑。望着父亲嘴角边掉下那丝长长的口咸,鹿女强忍着泪水走出了父亲的房间。这是她看到父亲那样欢快着的最后一眼。
鹿女与杨梅看望父亲的季候,是冬月,堂弟建的大婚日期是冬月初八。堂弟建的婚事也是父亲一手操办的。望着自家的长子接媳妇,就将儿孙满堂,父亲不知有高兴,几乎忘记了自己的病。
二婶子还要鹿女给她家写对联,鹿女也不客气,与我一起翻遍了唐诗宋词,抄得那几幅对联,贴在二叔家的门边上。父亲同着客人在那慢慢欣赏品味,很是欢喜。就父亲心中,并没想到他那不近身的女儿们,竟有如此的才学与文采吧。父亲脸上的骄傲不用言表。
堂弟建的婚事刚完,父亲便随大姑去了前进农场。因为大姑那年渔池遭了水灾,三表哥也在大婚之际。淹水时,娘家里没有人去看一眼,这不儿子结婚,娘家里再没人去,怎么说得过去。从前大姑都是怎么支助娘家的。祖母不明白,父亲不明白吗。由此父亲坚持要去。父亲精神很好,说话声音洪亮,一笑一个哈哈,与素日不大一样。只要父亲高兴,大家也没阻挡。尽管内心都有些担忧。
父亲随大姑去前进农场的第二天,就下起了大雪。铺天盖地的下了足足十二天。全国的铁路,车,船都封了。父亲被隔在异域他乡想回回不来。隔在那里的时日里,大姑说父亲每天都做深呼吸,保持吃饭吃药,没有一天拉下。每天都打发着表哥们去车站码头问消息,看几时会开车开船通路。也由着心里欠着大姑的八百块钱,眼看外甥个个人长树大,大姑也日渐老去,自个却没钱还,不大自然。
雪终于停了,地上也有所松动,船开渡了,车开跑,父亲可尽快回家来。临行那天,父亲甭提多高兴,缠着大姑父说了半夜的话。大姑知道父亲日子不多了,自个在家交代几个儿子,好生送大舅一程,她自己就不送了……
父亲那夜还曾神秘的对大姑父说:“你知道吗?八仙过海,其实不只八仙,是九仙,你说还有一仙是哪个?”大姑父惊诧道:“还有哪一仙呢?”父亲便笑道:“还有一仙在路上,未驾到。”父亲对大姑父说那些话时,也许知道自己不能活着回来了。
迟日凌晨四点,父亲起了床,收拾好,吃了两碗面条,准备搭早晨五点钟的车回家。当车快到站时,父亲去厕所方便了下。大姑父做梦都想不到,父亲就那样一去不回了。因为父亲去厕所时,神情安静轻松的,并没有任何痛苦表情。
可父亲蹲在厕所里站不起来,感到自己沉入了大海,那种被浸泡的感觉似曾相似。只是那次他正青春年少,用力抗争游出了水面。而这次他却是用尽了力气,怎么也挣不出那片死的寒冷。父亲在那冰天雪地里深呼吸,深呼吸,再呼吸,最终从他身体冒出的热气,很快就冷却了。他整个沉了下去,没再浮上来。他将最后一口气聚集在嘴里喊了声:“他大姑父……
大姑父听到父亲的呼唤,跑进厕所,只见父亲半蹲着身子,在做深呼吸。父亲说过,遇见苦难时,就深呼吸,困难立刻就成为过去,死亡也会远离。只是这次困难与死亡,都不曾远离。大姑父叫着父亲的名字:“章蓝,章蓝……”父亲望了大姑父一眼,没说一句话,就倒在他的臂膀上了,十分安详而轻松的,飘然的去了。
大姑父与他的两个儿子大前小前,将父亲的遗体从千里之外的前进农场弄回来。大雪并未化去,故河口的一切还被冰雪封冻着,那夜静悄悄的生冷。母亲与六妹子躺在床上打毛衣。母亲说:“你父亲不知几时得回来?”六妹子说:“雪停了,不几日,便会回吧?”六妹子那时在公安读技校,谈了个男朋友,她想等父亲回来告诉他,毕竟年纪还小,怎么就谈恋爱呢?母亲说:“等你父亲回来,你跟他说吧,我不管你们的事。”母亲总是不管我们的,从小就这样,长大了,亦这样。只是六妹子的这桩心事,永远被埋在了心底。她的那个如意郎君也于父亲去世后某日来我们家玩,被地方上的混混打跑了,没有再来。若是父亲健在,怎么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正在六妹子与母亲说话的时候,祖母撑着拐杖,推门进来,神情萧瑟的对母亲说:“秋香,快将屋子收拾下,章蓝回来了……”母亲听过祖母的话,往祖母身后一望,却不见父亲身影,眼泪嗖地淌了下来,边哭边快步走出房间,去打扫堂屋,迎接父亲归来。
小姑深夜敲响鹿女的家门,叫她赶快收拾下回娘家,父亲回来了。鹿女拖着大肚皮,边哭边喊着父亲。陆仔忙从柜子里找了件大衣给她披上,就与小姑小姑父一起,跌跌撞撞的回了母亲家。
鹿女刚进门,肖伯母就望着她说:“鹿女,好闺女,赶快去见过你父亲,将他腿抱在怀里抬高下……”我们都不明白,为什么肖伯母要叫鹿女去抱父亲的腿?后肖伯母才说,鹿女怀孕了,在这种场合,先要辟邪,怕是别的什么鬼找着了,抬下父亲的腿,好叫那些邪气都压下去。
父亲死时,弟弟十岁,二叔告诉他父亲去世的消息,弟弟一声都没吭,眼泪直流出来,默然的回到家。父亲在家放了两个星期,那是世界上最惨淡的两个七天。
父亲逝世于公元一九九一年冬月二十八日,享年四十九岁,七女一男,没有一个送终。
母亲说,父亲生前就说过,他在生时少在家里,死时也不会在家里,免得孩子们见着了生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