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娘的女儿叫金叶儿。卯生省事后,常能在金叶儿姐姐身上看到母亲的形象。公道地说,金叶姐姐与母亲相比,一样漂亮,一样文静,一样精明与贤惠,只是好像没有多少文化。她大卯生十四岁,在卯生幼年印象中,金叶儿姐姐身材苗条,办事从容轻捷,飘飘然宛若仙女。据说,卯生出生时,是金叶儿姐姐扫的“血堂”,又是她教卯生蹒跚学步。她很喜爱卯生。后来,她常讲述卯生童年故事——
阳春三月,楚天和秀章相继康复。他俩相商筹划借贷本钱,重新开始酿酒。至此,长达五个月的,专靠姨娘秀兰供济的生活宣告结束。
酿酒行业虽算轻车熟路,但由于战乱和地方行政干涉,筹措中十分艰难。不过幸有秀章精明独到的运筹和安排,才力挽狂澜,最终起死回生,而且不几月便还清借贷。从此,日子过得虽不算十分宽裕,倒也可以敷敷衍衍。一个原气伤尽,一贫如洗的家,能在战乱荒年之中,如此之快地走出低谷,实非容易。
所以,在亲朋邻里赞颂之时,楚天内心由衷感激着秀章。常有自愧不如之叹。
得孙二娘的遗传,天赋颇高的秀章,处事的确富有运筹和组织能力。其程度虽未测高深,但类似办一煮酒作坊和操持这小小一家,尽管战乱增加了无限难度,她仍然游刃有余,左右逢源在谈笑之间。只苦她生来体弱,特别是经楚天和自己一场大病摧残后,她更觉手无缚鸡之力,稍微劳动,对她都是超负荷的压力。所以,她几次想架起织布机都未如愿。
春去冬来,挣扎在营养欠缺中的卯生,居然胜利地熬过了一周岁。而且,随着骨架的增长,瘦虽瘦,却在瘦中透出了灵气。他脸庞清秀,额头宽阔高耸,剑眉下一双眼睛不是很大,但清澈明亮,特别聚光,炯炯有神中闪耀着两股锐气,很是精神。
姨娘秀兰说:“卯生的聪明俊气,活脱一个秀章。”
楚天坚决强调说:“卯生,绝没有秀章漂亮。”
面对楚天的恭维,秀章依然笑不起来。人看幼小,从卯生灵秀之气中,她并不怀疑儿子的聪明。但仅靠米糊涂儿活下来的孩子,如此衰弱的身体,他将来如何应对祸福莫测的人生?
她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过错。她常对金叶儿姐姐说,在楚天那场大病之中,如果不是自己的命运不好,白麻子之流就无从给她惨无人道的精神摧残;如果不是自己身体不好,也不至于在那双重压力中倒下去;如果自己不倒下去,也就不至于滴奶告罄,而让孩子在死里逃生中捡回一条命。这一连串的自责与愧疚,随着卯生一天天成长而增长,是那么无情的直至终老地折磨着她的心。因此致使她多年特殊地偏爱卯生。也许正因如此,当多年后她撒手西去,才将这种特殊厚重的,重情人生关爱亲情的理念移植到了卯生内心。
只是卯生永远也想不明白,母亲这种崇高的总在检讨自己有愧于人的品德,父亲怎么就没有?他仿佛永远记不起那场苦难深重、后患无穷的病;仿佛永远记不起自己曾经做错过什么事。
兰山县解放了。楚天家历尽坎坷磨难,却因祸得福。在楚天二位兄长均是地主的情况下,他家竟是标准的贫农,而且分得了田地等五大财产。
楚天有田种了,秀章也终于架起了织布机。如此一连几年,男耕女织,楚天家如旭日东升,一幅欣欣向荣景象,称得上是丰衣足食值得回忆的岁月。
这期间,卯生有了一个妹妹玉珍;再后,他又有了一个弟弟。这弟弟出生于二月十二清晨,一天不差,比卯生整小七点四岁。
这年二月十三日是惊蛰节令。于是,素有小秀才雅称的楚天,灵感突来,大概也为省事的命名及时的于惊蛰节这天,为幺儿取名“惊蛰”。只可惜兰山乡间多是别字先生,他们居然将“蛰”念成“执”或“志”。大煞风景,令人啼笑皆非,有负“秀才”初衷和一个好名字的韵味儿。不过念归念,写归写,惊蛰依然是惊蛰。这是一个象征万物复苏,春意盎然的好名字。
也许,疯和尚峨嵋或九天有知,亦会高兴。
家中有了惊蛰后的这年秋天,卯生终于发蒙读书了。而且,一入学堂门,他学习成绩异常的好,好得连老师都不敢相信他是发蒙生.
卯生读到二下时,也就是第四册书报名的时候,他为突然失去的黄老师哭了。他哭得很痛心,发自肺腑,情真意切,充分暴露了他情感丰富,重情人生的天性。
黄老师是为卯生人生上第一堂语文课的老师,是班主任。黄老师很年轻,脸上虽有些许雀斑,但卯生认为她很美很漂亮,像妈妈。
可是仅仅一个寒假,只过了一个春节,黄老师怎么就不见了呢?他心情沉痛,惆怅;心像丢进了万丈深谷,空空落落。第一天就这么凄凉地混了几节课。不过新书没有发,新来的大个子老师出出进进,也没有太认真。下午放学后,卯生第三次来到黄老师寝室门口,总希望老师能突然开门出来。他相信黄老师还在学校里。因为在他想来,好老师是不应该离开学校的。他站了很久,门还是不开。他想敲敲门,又慢慢缩回手,恐怕老师正睡觉吧?老师可能是累了,不应该惊动弄醒她。
站累了。卯生将背后的书包转到身前,抱着,缓缓坐到门槛上,头轻轻靠着身后门页上,两眼半眯着,黄老师浮现在他脑海中……
黄老师像妈妈,又像金叶儿姐姐,在黄老师保护下,那些身强力壮行为野蛮的同学,很少敢欺负他。他很感激老师,一心想好好学习,为老师争气,让老师高兴。因此,一连读过三册书,他学习成绩永远是全班第一名,所有作业本上永远是对号,全部是满分。
学生全走了,校园内静悄悄的。
不知什么时候,卯生靠在门上睡着了。忽然门开,他惊骇中醒来,却已来不及保护自己,身不由己咚地一声倒了过去,后脑勺磕在青砖地面上,很疼。门里人惊叫中扶起他。看时,竟不是黄老师,而是带数学的朱道涌老师。朱老师也有母亲一样善良的脸。
朱老师在暮色中辨认出了卯生,不由惊问:“何卯生!你,怎么还没有回家?”
“我,我等黄老师,我想她,我想看看她……呜鸣……
朱老师想起,这寝室本是黄老师的,她只是刚搬来。她感动地搂着卯生,轻轻为他揉着后脑勺,两眼湿润道:
“别哭。黄老师已经调走了。不过,她若知道有你,有你这么个学生在想念她,她会高兴的。别哭。”
害怕的事终成事实,卯生更伤心地哭了很久。朱老师说过黄老师的去向,只是,卯生后来忘了那个地名。从此,他再也没有见过黄老师,留下了永远的怀念和遗憾。他不知道黄老师的名字。但他内心深处,终生为黄老师留下了神圣的一席。他感谢黄老师为他童年留下了温馨的回忆。
新来的班主任叫何秀全。这名字好记,因为他与历史上的洪秀全仅一字之差。何老师大个子,人很严肃。在卯生印象中,何老师好像从来不会笑。何老师课讲得很好,班纪也管得很严,没有人敢胡来,没有人不怕他。因此,卯生依然没有受到野蛮同学的多少欺侮。而且,一如既往,他学习成绩依旧永远是全班第一名。只是,他没有感觉到何老师怎么喜欢他。相反,何老师初来第二星期就撤了他的学习委员。
何老师上课,与其他老师有一点特别的不同,他用黑板很珍惜,从来只用一半。另一半留着。一半与一半之间,有一条竖着的水纹分界线。留着的一半,上端冠有“请看”二字,永不擦拭。而下面,则有随时更换的漫画图。如有人听课时交头接耳,那“请看”下面,便立即出现两只似白鹤、又像鹭鸶般的长嘴鸟在接吻,浪漫夸张维妙维肖,旁白:“叽叽咕咕”,粉笔一圈,箭头直插二鸟长嘴之间。这趣味横生的漫画图,何老师只是一挥而就,用时绝不超过三五秒。
于是,那双交头接耳者们满脸绯红,双手立即捡向背后,端然肃坐。否则,他们将受到全班同学的嘻笑或目光谴责。
这方法有立竿见影的效果。所以,凡何老师的课,班上从来听不到“站起来”之类喝斥声。然而,卯生却很反感。他认为这是老师对学生的侮辱和谩骂。
卯生常常课间偷偷看课外书。先是连环画,后是大本头。诸如《西游记》、《水浒》等等。所以那“请看”专栏上,常有他的生动写照——癞蛤蟆戴一副夸张式的大眼镜,正在偷偷地看课外书。开始时,卯生也时有收敛。他怕全班同学的目光。但随着反感日深,也随着书中难舍的故事情节的发展,他忘乎所以,甚至在所不惜了。于是那癞蛤蟆边又加了新的旁白:“虽然学习好……”
这指向和意思都再明白不过了。同学们纷纷偷看卯生,报以莫名羡慕的笑。卯生自己也有些莫名的受宠若惊,却又悻悻然地将书塞进课桌下。可是,武松喝了那么多酒,他能打得过蒋门神吗?提心吊胆,忧心忡忡,他忍不住又拖出书来,一行一抬头的小心翼翼。
尽管如此,仍无法逃过何老师的火眼金睛,那癞蛤蟆边的旁白,忽然之间,唰地一下变成了——“死不悔改!”
触目惊心!
“嗤嗤嗤……”
全班在窃笑。笑的阴阳怪气,冷嘲热讽。
卯生正感窝火,同桌叫甘菊兰尿裤子的臭丫头,居然挪挪屁股,拉开距离,表示划清界线。
“哼哼!”卯生冷冷一笑,轻蔑地瞪了那臭丫头一眼。
死不悔改就死不悔改!他索性将书拉出一大半,索性伏着头,一边抽泣一边看。居然也看得进,而且不再受那么一行一抬头的惶恐与熬煎。
除乎意外,何老师竟然不管了。直到下课“起立”时,卯生看那只癞蛤蟆旁边还是“死不悔改”。大概是死都不肯悔改的人,令老师大失所望和悔心丧气了吧?他心中惴惴不安,隐隐有些后悔。下一节课再也没看《水浒》了。
然而第二天上课时,卯生仿佛忘了昨天,依然故我,还是那么我行我素,死不悔改。因为自习课放下的武松,其命运让他很担心。
忽然,叭一声响,这是何老师教鞭拍桌子的声音,吓得卯生猛抬头。何老师正盛怒地盯着他。再看黑板,癞蛤蟆还是昨天那只癞蛤蟆,只是旁白变了,变得在那葫芦大的一个白圈里,赫然写道:
“尾大不调,吊而郎当,你认为自己了不起了!”
这一节课,卯生再也不敢管武松死活了。只是心中有些委屈:我什么时候认为自己了不起了?同时他在研究:奇怪,何老师上次写的是“伟大不吊”,今天又写“尾大不调”;在这里,到底是用“尾大不调”正确,还是“伟大不吊”正确?
第二天,卯生第一次逃学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逃学起因虽有经不住中德、松伟子两逃学包的勾引与诱惑成份,但更主要还是因课堂上看书不方便,怕那“死不悔改”以及“尾大不调”所招致的诸多不快。逃学则不然,每当中德、松伟子下河摸鱼抑或檐下烧爆谷花时,卯生总可毫无顾忌地蹲在檐边或坎下看书。当然,也有“投书从戎”,勇于参战的时候。他觉得这样一张一弛,很有情趣。不过有一点,每隔日他必到学校一次,一去首先便问尿裤子的甘菊兰:
“课上到哪儿了?”
于是就抓紧补读课文,抓紧补写作业,从不允许自己拉下一次,更不允许草草敷衍。因而他的学习成绩,依然稳坐全班头把交椅,如同水泊梁山曾头市以后的宋江。
然而好景不长,何秀全老师居然神出鬼没地找到了卯生家。当堂一对,真象大白:老师以为学生在家,家长以为孩子在校。两边偌大人物,全被这小不点儿当猴耍了。
“唉,你本是聪明诚实的孩子,为什么要撒谎、要逃学呢?”何老师痛心地说,“注意呀,再这样下去,你的学习成绩会下降,人也会变坏的。”
楚天狠狠道:“该打!快给老师订保证!”
双方很痛心、很气愤,却又碍于相互情面,强颜说教和佯笑。不过苦在后面,当楚天满脸堆笑,千恩万谢送走何老师后,转身抽下那根二指宽的竹篾片子,一顿饱打,竟让卯生屁股三天不敢挨板凳,又让那尿裤子的臭丫头嗤嗤地笑了好几天。从此,逃学虽逃,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