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生读到第五册书时,学校突然起了变化。校园内湖南馆前,三几天中,忽然出现两排高耸的长长的木栅架子。木栅架子物尽其用,反正两面贴满了大字报。大字报上写满了乱七八糟的话,语言颠三倒四,毫无文采,读起来很费力气,远没有小说上的通顺和有味道。卯生看得囫囵半块,似懂非懂,领略到的好像是整什么风,反什么右。大字报有高年级学生揭发老师的,也有老师“帮助”老师的。
这些,卯生可以一概不管,但有一点他必须管!一个教画萝卜白菜的申跛子申老师,竟然别出心裁,或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为何秀全老师画了一张漫画大字报。漫画上,申跛子端一碗青菜汤,何老师却手拿肉饼,且呵呵大笑地正吟一首打油诗道:
“哈哈:老夫姓孔你拾荒,我著文章你卖筐;天上地下不一样,我吃饼子你喝汤……”
狗娘养的,他将何老师画得奇丑无比,把他自己画得倒是眉清目秀,而且不跛。
这不是颠倒了吗?何老师虽爱画漫画,但他一表人才。更可敬是他不仅课讲得特别好,同时很爱学生。你申跛子除了骂人,不就会教画个萝卜白菜吗?而且,还画个歪歪!
卯生下决心要撕掉这张漫画,揉烂!只可恨木架子太高,够不到,撕不成。于是他找中德、松伟子帮忙,当晚专程杀回学校。按卯生的吩咐,俩伙伴蹲下,他两脚各踏一人肩头,三人叠成一个品字形的大罗汉,哗哗,三下五去二,跳下来,扯碎,再踏两脚!
“你咋要帮何老师?”松伟子像猴一样弓着身子,一摆长头发,一脚踢开被卯生踏过的大字报,问。
“何老师人好。他是我的老师。”
“人好?嘻嘻!”中德一缩脖子,“害你挨屁股的该是他吧?还人好咧,好赖不分……”
“去!”卯生突然怒发冲冠般地推了中德一掌,叫道:“那事儿都怪你俩鬼约伴,跟何老师不相干!”
第二天清早,学校气氛骤变。早操不上了,申跛子召集全校老师,以及全校十八个班,一千多名学生在操场上开大会。他站在讲台上手舞足蹈地跛着,声嘶力竭地叫嚷了很久。
申跛子究竟说了些什么,卯生没有全听懂,但他知道了,这大会是因大字报被撕而引起的。同时他听清楚了,申跛子把大字报被撕上升为事件,是破坏什么运动,是反党反人民,是“某某某”恶意抵触,是破坏运动的反革命行为。
卯生并不知道这破坏运动的性质有多严重,但他仍从全校师生严肃的面孔和气氛中,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当他一再听到“某某某”一词时,不由脊梁发冷,汗水顿生,有种大祸临头的不祥预感。
卯生在家时,常被邻里昵称作“卯卯儿”。因此,他把申老师那有些结巴的大舌头吐出的“某某某”,听成了“卯卯儿”。而且与撕大字报相关,自然是他“卯卯儿”无疑。可是,昨晚撕大字报事十分机密,申跛子是怎么知道的呢?他想到了中德和松伟子。特别是中德,昨晚他说何老师不好时,自己不是给了他一掌吗?定是这家伙怀恨报复,暗中告密。卯生不禁朝后排的中德子瞪了一眼。
台上,申跛子突然加大音量,语气更严肃地叫道:“这张大字报,啊!究竟是谁撕的,我们全校师生心中都有数,啊!但是,根据坦白从宽的政策,我们还是希望‘某某某’这个撕大字报的家伙,能自觉地站出来。站出来向我们全校师生低头认罪,老实交待……”
卯生惊怔着,仰脸看去时,申跛子两眼仿佛正盯着自己。那眼睛阴冷阴冷,充满邪气和杀机。这一下,无端地刺激得他一咬牙:好汉做事好汉当。谁还怕你狗娘养的不成?他毅然地举起了手。
突然,他的胳膊被人使劲拉了下来。一看,是身边松伟子。松伟子瞪着红红的眼睛,低声道:
“你疯啦?也不是说你!”
卯生一愣,再抬头看,果然,申跛子没有再看他这里,而是正对身边两位高年级学生吩咐什么。
解放之初,穷人刚刚翻身,小学五六年级学生有相当一部分是十**岁,甚至有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他们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噔噔地跑下台来,居然直扑何秀全老师,而且不由分说地左右扭住了何老师两条胳膊,像押解命犯赶赴刑场那样,凶狠无情,连推带搡地将他推上了那高高的土讲台。
卯生感到自己的心唰一下抽紧了。这刹那间,他完全明白了,是自己害了何老师。
何老师被扭上台,高大的身躯被迫佝偻着,满脸流汗,极力挣扎着,分辩着。
申跛子冷笑中仍然在喝叫着什么,卯生一句也没听清。他痛楚地看着何老师,心咚咚地跳,脸上火辣辣地发烧,很像儿女无意间伤害了父母一样愧疚、惶恐。
忽然,只见申跛子一挥手示意安静后,他说他根据什么什么,代表什么,现在,他责令何秀全老师停课反省,检查;必须老老实实地交待问题……
“不——”
卯生突然大叫,声音却戛然而止。因为他的嘴被松伟子捂住了。
“找死啊!千万不能承认。”松伟子急得头上冒汗,“承认了,你会被学校开除的!”
卯生嘴被松开了,但他人被震惊了。是啊,前不久因学生打群架,学校已宣布开除了两个学生。如今这事,看阵式,恐怕远比打架严重。据说开除学籍后,永远不能再读书。卯生一身冷汗,不吃饭可以,但他不能不读书啊。这该怎么办?
“你申祖奎这是陷害!”
何老师疾言厉色,声音悲愤,凄怆,像雷鸣一样震憾着卯生的心。突然,他仿佛忘了一切,猛一掌推开松伟子,唰一下高高地举起手,声音尖厉地大叫道:
“不!大字报是我撕的!不是何老师,不是何老师啊!”
整个操场鸦雀无声,一千多人傻愣着,十几秒钟内死一样寂静。正押解何老师下台的两名大个子学生,也像听到口令似的,突然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卯生清清楚楚地看见何老师扭过脸来,两眼炯炯地在寻找他。他知道何老师听出了他的声音,也看到了老师脸上那一丝苦涩的欣慰。他感到自己眼泪流了下来。
当人们恢复呼吸时,申跛子气急败坏地向台前跛了两步,一根手指发抖地遥指着人海中的卯生,吼叫道:
“何卯生,你,你这个小家伙胡说吧!”
“我没有胡说,是我撕的!”
申跛子捣着手指,唾沫星直喷:
“那么高,你,你够不到。快说,你是不是在胡说,是不是有人让你胡说的!”
“我,我没有胡说,是我撕的!”卯生坚持得脸颊通红.
“好啊,何卯生。你包庇坏人,我开除你!”
卯生惊恐中不禁低下头来,但仅二三秒钟,他又奋然地昂起头来,声音更大地喊道:
“是我撕的。开除就开除,哪个怕你!”
卯生这稚气无畏的态度,迫使申跛子傻愣了一阵,但他旋即又叫嚷道:
“不行!你说你撕的,没有人证!再说你根本就够不到木架子,怎么撕?快说实话!说了实话,说声不是你撕的,我——可以不开除你!”
“你开除吧。是我撕的!”
“好啊,可,可你的人证呢?”
“人证……”卯生迟疑中,不自觉地扭头看了松伟子一眼。
松伟子一楞,但他生来机警,眼睛一眨,忽然举手大声叫:
“是他,是何卯生撕的,我亲眼看见!”
“又一个胡说八道!”申跛子气得跛脚直弹,十分恼火,“快说,他何卯生是怎么撕的?丈巴高啊,他一个三尺高的娃子,咋能够得那么高?”
“他呀,”松伟子好像很怕卯生似地往开一躲,“他呀——哼!他去上厕所,风吹大字报倒吊着,他走近一蹦,顺手扯去擦屁股了……”
“哈哈哈……”
突然,全场一千多名学生哄堂大笑。
申跛子直跺脚,哭笑不是,狼狈不堪。何秀全老师则哼哼冷笑一声,蔑视地瞪了申跛子一眼,拂袖而去。至此,这场闹剧不了了之。后来,不知是申跛子力不从心,还是公理使然,反正卯生有幸没被开除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