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生长跑似地赶回学校,而且直奔双河庙,找到比他低一年级的长娃子。长娃子是冯队长的大儿子,从小同卯生要好。
“长娃子.”
“嗯.”
“明天起,我俩回队上去吃大食堂。好吗?”
“不。”
“咋不?”
“难得跑。”
“难得跑,难得跑,你长腿怕跑,死人哪!”卯生火了。
长娃子翻着大眼睛,呆呆的。
“好,你不跑是吧?”卯生居然一笑,“但你现在得跟我回去一趟!”
“回去做啥子?”长娃子莫名其妙。
“回去跟你老子说,就说我叫你们搬家。你们住的是我家房子。”卯生斩钉截铁,“如果不搬,哼哼,小心我对付你!”
长娃子惊恐地后退一步。
特权什么时候都有。作为一方最高长官的冯队长,在将何家大院划定食堂时,特意留下了楚天家的三间瓦屋。不过他只占用了两间,东头一间,他夫妻及全家住,中间堂屋作他的指挥部。西头一间,他特许房主一家居住不动。这就意味着楚天一家依然团聚,这待遇在当时是绝无仅有的。但冯队长的“特别恩允”,只是特殊年代的怪异产物,而卯生现在提出的问题,则是稚童皆懂的事实。
“你说咋办?”卯生催问,“是明天我俩一块回队上吃饭,还是你现在就跟我回去搬家?”
长娃子憨厚,但并不笨。他知道,凭力气自己并不怕卯生,但卯生的心眼子他自愧不如。如果跟卯生较上劲,吃亏的只会是自己。再说,学校的饭也的确很难吃。
“跑就跑唦。”他说。
卯生一阵高兴。于是,他又如此这般地叮嘱长娃子了很多话,以备应敌之需。
第二天,卯生领着长娃子,或说长娃子领着卯生,大摇大摆,双双走进本队食堂。在卯生眼神的鼓励下,长娃子一抹鼻涕,努力将声音提高八度地对大个子大师傅叫:
“喂,给01席开饭!”
“01席?”
厨房一群人不约而同地扭头看着长娃子。
01、02席是客座。是上面连长、营长们下来检察工作时的雅座。可是厨师们疑惑,今天并没有通知做客餐呀。
“咋的,认不得我?”长娃子斗起胆来也厉害。
“噢噢,咋不认得呢?冯队长的娃娃大少爷嘛。”大个子大师傅笑脸相迎,“只是,今天我们没听说有客人呀。你这是……”
“我吃,我跟卯生小表爷两人吃。”
“噢。”大个子师傅转向卯生。他发现卯生正盯着他,目光专注,锐气逼人。他不由一怔:这小家伙厉害。昨日母队长挨打,食堂人个个咋舌,议论半天哩。他想,这小家伙胆子能吃雷,还是少缠的好。于是,他又转向长娃子问:
“你要席,是你大大安排的?”
长娃子一听提到他父亲,顿时蔫了。他转向卯生,那眼神分明在问:“怎么办?”
卯生一笑,上前一步问大师傅道:
“咋啦,是不是你吃饭,也要长娃子大大安排呀?不然,你也不能吃,是不?”
“这,这……不是这个意思。”大师傅尴尬道,“我是说,今天没有做客菜。”
“哪个说要客菜了?”长娃子恍然明白,鼓起胆子叫,“快来,我们还要上学哪!”
两人也是一席,也是一大盆子菜。这菜虽是南瓜葫芦乱七八糟一锅烩,但论质论味,都远比学校那半生不熟的好上若干倍,干净若干倍。
一上桌子,卯生即作好了“接见”白麻子的准备。果然,刚吃半碗,麻家伙便来了。
白麻子脸上,贴着品字形的三块白纱布,猛看滑稽可笑,完全是幅小丑像。她双手捡在背后,头和臀部以上身子,一齐向右微微倾斜着,以致她走路有点“汰”。再配上那黑白相间的脸,简直是一只活生生的大猩猩。
白麻子故弄风度地姗姗而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她与卯生第一个照面时,不禁暗暗一咬牙。但这只是潜在的,不容人察觉的。她生性奸诈、阴毒,其程度不惜治人于死地。同时,她喜好表现手腕,玩弄机谋。所以她处事、整人绝不尽做脸上。有人说,苟步文若不是一张黑麻脸,若没有一脸鬼祟阴气,有时候,她倒堪称一只笑面虎。
此刻,她正是一脸笑。
她笑着,笑得那三块将她麻脸衬得更黑的白纱布有些微微发抖。她双眼在两张不屑看她的,充满稚气的脸膛上,搜来索去。然后围着桌子,缓缓地走了两圈,最后停在卯生旁边,特特地伸长脑袋,一脸笑道:“嘻嘻,不愧男子汉哟,有胆量,还真的回来了。”
白麻子声音不高,语气平静自然,很像一位善良和气的女人在逗小孩玩。实际有些猫戏老鼠的味道。
“当然罗,”卯生用筷子敲了敲碗边,“男子汉大丈夫嘛,说话不能不算数。”
“哼哼!”
白麻子忽然收起笑容,收得风扫残云,再努力一撇嘴,现出了一脸极度的轻蔑。
“说说,你拉长娃子回来,是为壮胆吧?这就是男子汉大丈夫?这算球个啥才不溜子本事哟,啊!”
卯生脸唰一下红了,心也噗噗地跳,像偷东西被人抓住了似的心虚,憋得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白麻子一阵高兴,得胜似地一撇嘴,又幸灾乐祸地哼哼两声。
“你‘哼’我个球!”
卯生哐一声敲响了碗。但话一出口,他突然为自己慌乱中说出的粗话感到脸臊。兰山一带的人豪放粗犷,连相当一部分孩子很小就会骂人。卯生却例外。在母亲教诲下,他自小说话文明,从不吐脏字。此刻情急犯忌,他感到一阵羞愧。他极力镇静一下,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平静道:
“告诉你吧,我领长娃子回来,这叫板眼,叫手段,你懂吗?你有本事,也用啊。”
白麻子一笑:“好啊——那,我们现在就试试!”
“试吧!”卯生硬着头皮说。
白麻子又次极度轻蔑地撇撇嘴,慢慢转向有些发愣的长娃子。她忽然间像变了个人,一脸亲切的,故做痛爱地摸了摸长娃子的头,然后亲昵地说:
“长娃儿,你晌午不要再回来吃饭,啊?听话。我们长娃儿一向都很听话,是吧?”
长娃子呆着。他大睁双眼,像看天一样微微向上,一眨不眨,厚嘴唇的嘴巴也微张着,双唇微微有些抖。这神情,像在思考什么,又像不屑与白麻子说话。
其实,卯生明白:长娃子每每这种神情时,既不是思考,也不是不愿与人说话,而是他大脑一片空白,没了主张。
卯生急了,他用脚在桌下猛踢了长娃一下。长娃子这时才恍若梦醒。他看看卯生,想了想,慢慢转脸看着白麻子,问:
“我咋的不能回来吃饭了?”
白麻子洞若观火地朝卯生一撇嘴,回头对长娃子说:“学生娃子的粮食转到学校去了。你们回来吃饭,人家不会有意见吗,嗯?”白麻子很耐心,而且显得十分贴心:“你想想,你大大是队长,连你都跑回来吃饭,别人回来不?别人再回来,我们咋说呢?你该不想给你大大找麻烦吧,啊?”
“不,不会有麻烦的。”长娃子说,“我跟小表爷问过学校,我们回来吃,学校可以退粮食。学校就是急着没有锅子煮饭哩。”
“退粮?说得轻巧!粮食退了,人回来吃饭,哪个侍候你们?嗯!再说,你们跑回来吃,乱哄哄的,这军事化还要不,嗯!说给你们,粮食转了就转了,不能退!”白麻子叫着,又一拍长娃子的头说:“长娃儿呀,老辈人说: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道士跳家神,那样会学坏的。你要听话,啊?”
长娃子愣着,眼看他又会傻眼。卯生一气,顾不得许多了,他突然站起来瞪着长娃子叫:
“你说,不能退粮是吗?那你问她,是哪个把我们粮食转到学校去的?不是我们自己背去的吧?哪个转的粮,哪个去吃饭。我们回来吃定了!”
“对,哪个转的粮,哪个去吃饭。我们回来吃定了!”
长娃子鹦鹉学舌,话也说得突然利索了许多。其实这些话,卯生提前都教过他的,只苦他一急,一时憋不出词儿来。
“哼哼!”白麻子又剪叉式地背过双手,头一扭,狠狠地一撇嘴道:“你们的粮食是高头叫转的,哪个有球吊本事,哪个去找高头。反正这里没有饭给你们吃,队上没有那么多粮食浪费。”
“浪费,你还晓得啥子叫浪费?”卯生像喊一样大声说,“你说说,队上泡青肥的茅坑里,每天几大盆几大盆地倒剩饭,是你叫搞的吧?为啥有那么多白米饭往茅坑里倒,就没有我和长娃子两人吃的两小碗呢?你说!你要说不清楚,我同长娃子就到营上去问问。”
“对,我们到营上去问问!”长娃子附和道。
白麻子一愣,想了想,突然降低调门儿说:“这个啥呢,倒了饭、浪费粮食是不好,可是这也体现了社会主义的人民大食堂‘有剩有余’嘛,也是一种优越性嘛!再说了,那些个妇女同志们做活路很苦、很累,吃饭多一点少一点的,没个准儿,剩饭不倒,你们说咋搞?”
“好搞!既然有倒的就有我和长娃子吃的,吃了比浪费好!”
“你倒有理了?”
“有理走遍天下。不信,我们陪你一块去找营长、县长评一评?”
“你,你……我不跟你胡搅蛮缠!”
白麻子显然有些犯怯,那张麻脸抽搐中露出了心虚的表情。她目光惶惶地逃离卯生,转向长娃子问:“长娃儿你说,你——听话不?”
“我回来吃!”长娃子这次说得干脆、有劲。大概他已经感觉到卯生占了上风。
白麻子气急败坏:“好啊,我去喊你大大!”
“莫怕,长娃子,我去喊你妈!”
卯生针锋相对,又有些两肋插刀的味道。
空气忽然间僵持住了。此前,白麻子还像一只鼓鼓的皮球,这会儿却像皮球突然被锥子扎了一样,慢慢中蔫了。围观的有人在窃笑。
长娃子母亲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平常尊老爱幼,待人很和气。但她一横起来也吓人,连那牛脾气的男人也怕她七八分。而且,她特别痛爱长娃子,每逢长娃子有事被欺,她简直是一只护犊雌虎。更令白麻子害怕的是,有次她只那么骚骚地向冯队长表示了一下,就被长娃子母亲闻讯抓破了麻脸,至今左脸尚有一瘤瘤儿。
“好好,算你狠。我不跟你们一般见识。”
白麻子自我圆场,又拼命地掩饰着尴尬,只是欲盖弥彰,麻脸上的纱布也没有掩盖住那片恐慌。她倒背双手,居然忘了撇嘴,便迫不及待匆匆而去。不过,临出门时,她回头恶狠狠地盯了卯生一眼,那眼神显然在说:
“你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