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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过去了饥饿的一年,卯生身体自然没有见长进;十一岁多了,还只有母亲肩膀高。只是人更显得机敏一些,菜色的脸上似乎也少了些稚气。

    初初认定不能再读书时,他极其痛心地哭过很多次。尔后,在一种莫名的愤懑心理驱使下,他在家什么也不干,连野菜也不帮妹妹去挖一把,碗也不帮母亲洗一个。唯整日只哭丧着脸,仿佛所有人都欠他什么,所有人都不应该管他什么。

    每天,他除每餐花费五六分钟喝两碗野菜稀米汤外,就是看书。昼夜看,什么书他都看,上起古今名著,下至报纸上的吹牛狗屁。只要纸上有文字,垃圾堆上的东西他也捡起来弹弹灰,两面看。查着字典看,拼着小命看。

    近似走火入魔。有书看时,他不仅废寝忘食,日以继夜,而且连那空空如也的肚子,竟然也争气地感觉不怎么饿了。相反,一旦无书可看时,肚内立即便翻江倒海般绞动。以致他常常直条条地趴在板凳上,整滩整滩地悠着清水。那滋味比死还难受。

    每当这时,母亲惊慌失措,痛心万分地忙出忙进,无论什么东西,总要找一点让卯生嚼下去,才能止住那汹涌不断、牵丝长流的清水。

    据说,这样悠清水会悠死人的。

    卯生记得清清楚楚,一次万般无奈中,母亲含泪抓来一把洗净的野菜塞进他的嘴;一阵大嚼,居然也起到了神奇的特殊作用。从此,那可怜的,整日躺在田间地头抽棒槌草吃的弟弟,每回来便捧一把棒槌草给卯生。弟弟叫它“茅芽儿”,其实是一种可以怀穗的针叶野草。这时的惊蛰才只四岁多,但他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为母亲解除了一大困苦。卯生也因此有了那医治悠清水的“仙草”。

    事后想来,人和羊类食草动物没多少区别。

    时日一久,母亲似乎摸出了规律,她也忙着四处为卯生找书看。

    然而可找到的书越来越少了。山村只有这么大,能够多少读书、看书的人家又只有那么十几户。能借的都借看了,不能借的转着人手也借看了。书荒困扰着卯生,也困扰着母亲。只有父亲唉声叹气,时时有些不满。他并不十分反对儿子看书,只怪其看得太酷太酽气,说总有一天会看坏眼睛。

    在遭受“书荒”严重困扰之时,金婉出现了。她似乎是第一次来卯生家,而且一来就抱进厚厚的三本书。金婉是卯生小学一至四年级的同班同学,又是远房的同姓侄女。金婉长相不错,娇好的脸庞上稚气未尽,却有着与其年龄不太相符的幽怨式沉静。不过,或许因人而异,这种沉静对金琬而言,恰是一种特殊的美。她为人诚朴,语言较少,性格温柔,举止与农村常见的“疯丫头”们截然不同。金婉一直很钦佩卯生的聪明,所以相互关系很不错。

    卯生如饥似渴地接过书,一看,全是没有看过的好书。他高兴无比地问:

    “金婉,你这是哪儿弄来的书?”

    “从我表姐家借来的。”

    “还有?”

    “还有。”

    金婉说,她表姐夫妇俩都是教书的,表姐的父亲、祖父过去都是教私塾的。总之,世代书香,他们家的藏书很多。只是一般不肯外借。就是她,一次也只借了这三本,而且再三叮嘱及时归还。

    卯生如同发现了金矿,高兴中迫不及待道:“金碗,我看完以后,你能不能再去换几本?”

    “试试看吧。”金婉浅笑道。

    “劳驾你了,啊?”

    金婉还是浅笑着。

    卯生生来性急,对金婉的笑而不答很不满意,他要的是肯定的答复。他丢开书,急切地抓起金琬双手,直摇道:

    “你,答应呀!”

    金婉惊慌地抽回双手,脸一红,仓惶地点了点头。

    秀章一旁笑了。她用指头在卯生的额头上一点道:“你呀,金婉刚才不是已经答应了去试试吗,你还要人怎么说?书又不是她家的,她哪有十足把握答应你?”

    金婉比卯生大半岁。不过,数来这时也不足十二岁,在秀章眼里她自然是“娃娃”。只是她很懂事,很可爱。加之她能急人之急地为卯生送书来,母亲十分高兴,留金婉在身边玩了很久。

    从此,金婉每十天半月便去她表姐家一次,每次借来的书依然是三本。次数多了,卯生才知道,为这三本书,金婉去其表姐家往返要步行六十里。卯生很感动。如此,卯生和金婉关系更密切一些了。拿书走,送书来,金婉每来都坐一小会儿,说的都是学校里的事情。从她嘴里,卯生知道何秀全老师依然是原来那个班的班主任,教学还是那么认真。同时金婉还说,这一年多时间中,何老师还时常念念不忘卯生。他不仅常用卯生的学习态度和成绩启发、鼓励学生们,而且把卯生抬高得近乎神童,视卯生的勤奋好学为这个班集体的骄傲。

    由此,卯生更加思念何老师,更思念学校。但他拒绝了母亲曾经提出过的,让他再去读小学的建议。他认为“好马不吃回头草”,认为太“掉价”。

    然而当他渐次成人时,也为自己曾经的幼稚和荒唐,痛悔过很久。

    赌气似的,一连半年多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过去了。卯生望着天天辛勤劳动的父母,渐渐产生了愧疚感。特别是,每当听到母亲吃力地砸那铁一样的石煤时,他看书如坐针毡,十分不安。

    终于一天,他甩开书,咚咚地跑下阁楼,发疯似地从母亲手中夺过了那沉重的八镑铁锤子。他砸得比母亲更吃力,但他咬着牙,拼命顽强地砸,而且坚持着一砸就是两年。他砸得手皮皴裂,砸得乌鼻皂眼般的犹同张飞;也砸去了他大好的,美如黄金的少年年华。这年华没有在学校渡过,却换回了日后想起的,孝奉母亲而落得的些许自我安慰。

    为了不让母亲与他争着砸这硬似铁块般的煤炭,他每砸后便藏起锤子。

    开始砸煤后的不久,卯生便去猫子沟挑煤炭。煤炭这玩意儿,在兰山是取暖和做饭的必需品。兰山人多烧地炉子——即煤炉子嵌在地下,炉口与地面持平——猫子沟石煤质量很差。燃烧时需要堆着烧,有“聚众拾柴火焰高”的味道和效果。因此这方人都习惯了,每炉都像烧石灰窑那样堆得很高。一副地炉,每日约需煤炭四十斤左右。

    过去挑煤,是楚天收工后打夜工去挑。这位阔少爷兼总经理出身的人,每挑能挑八十余斤,虽压得摇摇晃晃,看去可怜,但每挑一次能烧两天,有时还能余一点。

    卯生第一次挑煤如同砸煤,也是主动的。其动机是心怀歉意,想回报父亲。因为在求冯队长转粮那件事情上,他感到自己内心的不满有些愧对父亲。开始,本想大帮小补一点,谁知一挑,竟挑出了他从没尝试过的苦和累的滋味。由此,他再也不忍心让父亲夜晚去挑煤了。由此一来,有如帮母亲砸煤一样,也是一挑两年。而且是既挑又砸,两相兼顾。

    这年十月他满了十二岁。

    卯生挑煤,每挑标准性四十斤。久而久之,连煤场过秤人都无须为他过秤了。其实,称与不称一个样,挑够四十斤,就算额外白送,他也无法接受。因为四十斤左右,已是他能够承受的极限,再多,别说是煤,就是黄金白银他也无法挑走。他从不贪心,也不肯轻易吃亏。

    由于挑的太少,两年中几近风无阻,平均是每日一挑煤。翻山越岭,陡峭的山间小道,往返十八、二十里,两年累积行程万余里,若与毛泽东的二万五千里长征比,大概少了一小半。但其艰难程度,应该说比那著名的二万五千里还超出一大半。因为这是一个十一岁即上征途的孩子的万里长征,是极度饥饿,两腿瘦如麻杆而肩负重荷的孩子的万里长征。只可惜,他这等平凡人物的平凡事,不可能名垂青史。

    不过,红军长征经过枪林弹雨,而卯生于“长征”中也曾挖出过一桩奇案,尚可聊作一述。

    饥饿的人总想着吃。卯生挑煤中,两眼宛如鹰隼,锐利地搜索着路边道旁,寻觅着可嚼的食物。诸如刺梅、野胡萝卜等等,倒也时有收获。但当浓冬厚雪季节,这些食物就少了。偶尔只能看到丁丁点点人丢的萝卜皮。他也捡起来吃,有时伴着泪下。他比丢萝卜皮的人更可怜,更饥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