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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这天早晨,奇迹出现了。

    他在雪道上竟然发现了湿胀的黄豆。一粒黄豆胀鼓鼓、黄灿灿地卧在白雪之上,十分显眼;再下去每七步、八步远一粒,间距基本均匀,宛若一蹩脚播种机播下的。他将捡在手中的黄豆吃下一粒,不禁一笑,明明白白的生黄豆,居然吃不出一丝生腥味,而且很香。他想,这应该是人极度饥饿时的特异味觉,不足为怪。怪的是眼下粒粮如金时,怎么会有如此大意的人?他揣摩,这可能是煤场大工带口粮的口袋有孔。

    一路捡着,一路吃。他非常庆幸。心想今天大概是真正的黄道吉日,不然怎么能捡到黄豆呢?他难得幽默地想着,苦苦一笑。一直捡,一直吃。一直捡到猫子沟东寨垴上时,卯生居然感到肚子里很有些份量了。此刻,他第一念想到的是:怎么忘了留些给母亲呢?还有妹妹弟弟。可是这并不能全怪他无心,而是谁知道能捡这么多呢。由此他忽然想到:自己吃的黄豆恐怕不下半斤吧?这可远远超过开矿大工一天的口粮了。难道口袋里的黄豆漏完了人还不知道?不对,这太有悖常理。

    这条路,有人说大九里,有人说足十里。纵使按九里算,平均按四米五米远一粒算,所漏掉的黄豆至少也应是六百多到七百粒,恐怕不止大半碗吧?卯生觉得蹊跷。

    卯生第二天起得更早,但不见黄豆,-粒两粒,是昨天漏捡的。第三、第四……直到第七天,他终于迎来了又一个“黄道吉日”。今天的黄豆比上次间距小,比上次多。这次他忍着忍着,吃下去的仍不下百余粒,余下部分,回家竟是满满一大碗。其价值,至少应相当于他的十多挑煤炭。

    合家高兴。玉珍和惊蛰-齐围上来,要求用吊罐盖炒着吃。母亲说不。她加水催胀,用石磨磨碎,又添加野菜煮成和渣;一顿饱餐,全家五口人都喊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多了。

    饭毕,秀章若有所思,再一次询问儿子捡黄豆的经过后,她忽然说:

    “卯生,你去从早晨捡第一颗黄豆的地方,往转找,看它能到哪儿止。”

    卯生立刻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他敬佩地看了母亲-眼,扭头就去。很快,当他手中仅仅十多粒黄豆时,便追溯到了源头:最后-粒竟落在白麻子家门口,已经被踩碎。

    冬去春来,由于饥饿,兰山县人饿得浮肿病乍起,迅速漫延,普遍发生。这种病起始时只是肿,肿得似是无缘无故;多由腿部或头部开始,继而全身。严重者头如斗大,腿如桶粗。到周身发亮时最终皮破水流,凄惨死去。由此,好一阵人如柴筒般倒地,-时间死亡无数。

    震惊中,上面几级政府拿岀抢火的架式,要农村以队为单位,自疗自救地消灭浮肿病。具体方法是,黄豆泡胀磨碎,加野生的俗称藿麻草煮和渣吃;说是能治这种病。

    顿时雷历风行,集体岀粮,举家同吃。不多久果凑奇效。已经发病的渐有好转,没发此病的自然也就不得病了。不知哪位高人献此秘方,-时间造下了无数“七级浮屠”,令无数人获得劫后余生。只是可怜富含蛋白质的黄豆普遍在劫难逃,何家沟更惨。除拼力留下少许耕牛饲料外,据说连明年的黄豆种子也没有了。

    然而为保护耕牛,那仅有一点牛饲料,像金豆一样储存在粮食仓库里,无人特权享有;可白麻子家黄豆是哪里来的呢?

    更让卯生疑惑的是,当知道最后一粒黄豆落在白麻子门口时,母亲是那么吃惊,神情又是那么懊悔,仿佛是她自己做错了什么亊似的;支支吾吾了好一阵,才极力轻描淡写地对卯生道:

    “掉几颗黄豆多大个亊,说不定是她家小娃子害人,偷着吃的呢。”

    “可是,他们家没有小娃子挑煤炭呀。”卯生纠正道,“再说,他们家哪儿来的黄豆?”

    “哎,你这娃子,咋是这样呢,啥事儿都要追根到底?”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卯生!”秀章突然很沉的,咚地-声放下手中水杯,两眼烁烁地盯住卯生问:“你这么不听话,想造反?嗯!……你给我记住了,从今天起,不准你管别人家的闲事,不准你在邻里之间添麻烦,更不准你再提黄豆这件事!”

    卯生惊异地看着母亲。在他印象中,母亲言谈是永远性的温和,举止是永远性的文静,可是今天怎么啦?母亲刚才放水杯时那“咚”地一声响,以及那烁烁慑人的目光,还有那武断、蛮横的的责令与气势,多么像金叶儿姐姐介绍过的外婆那种“拍案而起”呀。他陡生-种莫名的高兴:母亲柔中有刚,母亲是又一个“孙二娘”!天哪,有这样的母亲多好、多幸福、多骄傲啊!

    见卯生满脸是笑,似很听话的样子,秀章又温和地说:

    “记住呀,儿子。你还小,很多事情你还不知深浅,不晓得利害,所以不要把闲事管得太多。特别是苟步文家的亊情,你以后千万不要涉及、不要介入。啊?”

    母亲说的认真而沉重,卯生不由怔了一下,但他不肯点头答应母亲。因为他认为,母亲的惴惴不安和谆谆告诫,正说明白麻子家的黄豆有问题,十有八九是偷的。他觉得母亲错了。是疯狗,你不惹它也会伤人。更重要的是:别人家的事情,他都可以不管,独独白麻子家的坏亊他一定要管!

    古书上说:“有恩不报非君子,有仇不报枉为人”。十多年前,白麻子无端兴风作浪肆意诽谤,给母亲以无情打击,几致母亲于死地,这账不能不算!后来食堂里白麻子倚仗权力欺人,令他母子当众蒙受羞辱;再后来麻家伙乘人之危,反对学生转粮,致人辍学,害人-生。这等等,哪一桩不令人切齿,哪一件不说明麻东西可恨?何况,倘若她家的黄豆真是偷的牛饲料,导致明年春耕无耕牛,她又将祸害多少人?

    做人要有血性。疯狗该打就打。不煞煞白麻子的嚣张与胡为,她还会坑害更多人。

    十二多十三岁了,自能记亊的记忆中,卯生对母亲尊重无比,百依百顺。可是这次对不起了母亲,原谅儿子不能点头,不能答应。

    “恕儿不孝了。”他心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