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年。
初秋季节,霪雨霏霏,广西防海市老城区一条年久失修的人行便道,行人都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走在这泥泞湿滑的路上,以免跌倒。老城区早已陈旧不堪,市政府在大规模拆除这里的破旧民房之前,再也不肯投入一点城市建设费用来维护公共设施了,人们趋之若鹜地迁往东边的新城,希冀在那钢筋水泥的丛林中早早寻觅到一处安身的巢穴。
这个中国南部的沿海城市,新旧交替与其他城市一样明显,贫富分化不让其他城市分毫,有钱的暴发户纷纷从简易筒子楼搬入豪华公寓,没钱的蓝白领哪怕沦为房奴也要舍弃低矮的平房挤入新建大厦,只有没权没钱的老百姓才苦守在低矮的窝棚里,等候拆迁公司的最后一点悲悯。整个城市仿佛像地震前的蚂蚁群体大搬迁,在苍茫大地上形成涓流般的一道道痕迹,慢慢向新城汇集。
这是一个硕大无朋的巨型工地,空中此起彼伏地回荡着昼夜不停的汽锤声,一根根工字钢柱就在咚咚的声响里被重重砸到深层泥土中。一排排椰子树在巨大的震动中瑟瑟发抖,惊恐地望着这巨大变化,将悲欢的泪水凝结于坚硬的果壳里,似乎要告诉孕育中的后代,这清亮甘甜的浆液中也夹杂着一丝苦涩的味道。
午后的老城,生意人仍然在小雨中吆喝着兜售商品,撑伞的行人时而驻足路边的小摊,饮一杯凉茶,买几样熟食;也有显然是来自农村的打工族,戴着破旧的黄色安全帽,穿着脏兮兮的劳动布工作服,围坐在店前的桌子边吃着香喷喷的桂林米粉,他们不在乎这小雨,似乎潮湿的空气更适合他们的生存。
尽管这里的房屋建筑和道路已经很陈旧了,但是生活的潮流并不会戛然停止,在这喧嚣的都市中到处充满盎然的生机。
在平凡的生活中,人们每天为衣食住行而操劳,也为前程财富而打拼,很少有人会经历生与死的考量,也许只有在文学影视作品中去体验那种痛苦甚至畅快吧,但是在这大千世界中注定有些人的命运会每日垂悬于生死线上,荣辱浮沉决定于一个不知的瞬间,或许他只是一个不太起眼的小人物,但是当命运的轨迹形成一个极富吸引力的巨大漩涡时,他将很难独善其身。现在,一个每日憧憬着美好未来的男孩就浑然不觉即将来临的生死关口,脆弱的生命正渐渐被巨大的阴影所笼罩。
两个彪形大汉穿着入秋就流行的时髦风衣,各自撑一把天堂牌黑色尼龙绸面阳伞,离开停在路边的一辆银色路虎吉普车,慢慢向地下人行通道走去。其中一个梳马尾辫的家伙不放心地回身看了一眼他心爱的吉普,瞥视一辆辆从这部价值百万的名车旁擦身而过的脏兮兮的摩托车和自行车,皱起了眉头,要不是事出无奈,他真不愿意过破旧肮脏的老城这边来,生怕他的爱车有一点点刮蹭。在他眼中,这辆爱车就如同它的标志一样是一艘张狂的海盗船。这样的高档进口车子在新世纪之初,不要说在这南国的小城,就算在整个中国也不会有多少辆,马尾辫一向以他的车子自豪,盛气凌人。
车子的司机见状赶紧开门出来,站在人行便道上淋着小雨看护这个宝贝。
这马尾辫其实不是南方人,而是地道的东北人,他有个很搞笑的名字叫做苏邦客,且不必去管这名字的真假,由此而派生出来的一个绰号就叫响了这座不大的城市——蚌壳。
这时他见司机下了车子淋着雨看护路虎,不由满意地哼了一声,这才放心地朝他旁边的一个留着板寸头的马仔撇一下嘴,然后循着歌声走进了地下人行通道。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又习惯地观察了一下四周,这个时候还不到下班高峰的时间,走地下人行通道的行人三三两两并不太多,于是他们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走下了最后一级台阶,借着那斑驳的墙壁上忽闪的两盏昏暗灯光,看到了他们要找的那个有着自然蜷曲头发的唱歌男孩。
一个头发蓬乱、神情忧郁的男孩,盘腿坐在地下人行通道的水泥地板上,昏暗的灯光下,正自弹吉他演唱着张信哲的《爱如潮水》。他的跨栏背心边际有些磨损了,牛仔裤的膝盖部位也破了个洞,可以看出那不是水洗布刻意加工的破绽,而是穿旧以后真正破损的窟窿。尽管如此,这个二十岁的男孩也绝对不会给人衣衫褴褛的感觉,因为他的背心和裤子都洗得很干净。流浪的人,穷途末路,给人的第一印象并不仅仅是贫困,最令人厌恶的是肮脏,这男孩子恰恰相反,破旧的衣衫遮不住他发达的肌肉,浆洗得很干净的旧衣衫正体现出他旺盛的生命力。
蚌壳慢慢踱到男孩跟前,默默地听男孩闭着眼睛唱歌,一边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包软盒中华牌香烟,熟练地弹出一支叼在嘴上,凑着板寸头马仔伸过来的打火机燃着,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徐徐吐出烟雾。蚌壳看着男孩,心里暗想,在拿到东西之前,还会让这小动物继续做他的明星梦,但是一旦东西到手,稍有不妥就不要怪别人心毒手狠,有必要的话他今天夜里的归宿大概就只能浮尸海上,在黑沉沉的大海里随波逐流了。
蚌壳盯着唱歌男孩紧闭的双眼,轻轻摆手制止了那个留板寸头的马仔去打扰卷发男孩,他觉得这男孩唱得很不错,近乎专业水准,不由欣赏起来。他吐了个烟圈,觉得男孩模仿张信哲唱得很像,柔和的中性嗓音在地下人行通道中久久回荡,嘴角不由露出了一丝微笑。
南浮也好,北漂也好,这种海派歌手生命中蕴藏着一种巨大潜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出来。也许需要碰到一种叫做机遇的东西吧,机遇,是个可碰不可求的东西,虚无缥缈,扑朔迷离。
唱歌男孩面前的地上放着一个破帽子,里边已经有三十多块钱,蚌壳又笑了,他才不相信路人会扔那么多钱到破帽子里,一定是这小家伙自己先放了钱进去,钓路人的小钱。蚌壳略作沉吟,从裤袋里掏出皮夹子随便取出几张百元大钞扔进破帽子里,然后饶有兴趣地观察,看唱歌男孩睁不睁眼睛偷看破帽子。
板寸头起初有点惊愕,老大一下子扔进去几百块钱未免太大方,继而醒悟了老大的用意也笑了,眼中闪过戏虐的神情,他几乎笑出声来。然而,令他们失望的是这男孩并不睁眼睛看那破帽子,似乎对别人给钱毫不在乎。唱歌男孩摆明了专心唱歌,不抬头东张西望,不看行人,也许他认为那是乞丐行为。他不是乞丐是歌手,靠艺术赚钱,所以他永远不会有乞求的目光,他真的陶醉在歌声中,自弹自唱,完全不管有多少观众,也不管有多少钱的收入。
蚌壳微微摇了摇头,然后朝板寸头努嘴,示意他上前翻看男孩的书包。
男孩正在全神贯注地演唱,忽然感觉有人在动自己的背包,猛一抬头就看到了板寸头那双凶恶的眼睛,同时,他还警觉地发现,旁边站着一个梳着马尾辫吸着烟的家伙,也正在冷冷地盯着他。
一个挑着满满两箩筐香蕉的老伯从眼前经过,被这留板寸头的汉子狠狠地推了一把,老伯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倒,他瞪了板寸头一眼,敢怒不敢言,摇摇晃晃地走了。
男孩皱着眉头冷冷看着他们,没有半点惧怕的神情,半晌才微微摇了摇头,轻声说:“先生,我没有钱。”
就在这时,男孩蓦然间瞥见自己面前的破帽子里多了几百块钱的大钞,显然是这两个家伙刚刚扔进去的,这就是说他们翻他的书包绝对不是为了钱,那里边决不可能有更多的钱。而且扔几百块钱小费像闹着玩一般的的家伙就根本不是等闲人物,他知道这下麻烦大了,于是习惯地将挎在身上的吉他拿下来横放在腿上。
打架是常事,没有一次是对方弱于他来抢钱的,通常会有几个人来对付他,但是男孩根本不在乎,他的吉他打烂几把了,都是他把对方追得望风而逃。当然,每战必受伤,毕竟是以寡敌众,而且对方是有备而来,通常都会带着棍棒之类的凶器,打起来他难免会鼻青脸肿,甚至头破血流,但是要想让他交钱,跪地求饶,那是妄想……但是现在不同,这两个家伙似乎根本不在乎钱啊……
板寸头不把这个流浪街头卖唱的男孩放在眼里,他知道男孩把吉他横放在腿上是要自卫,随时准备用吉他拍他,但是他毫不在乎,一个在地下人行通道卖唱的流浪歌手有什么资格和他动手?在他眼里,他们只有挨揍的份儿。他拿着一瞬间从那个老伯的箩筐里的香蕉串上掰下的一支香蕉,敲了敲男孩的额头,然后撕开香蕉皮咬了一大口,笑了,皮笑肉不笑,地下人行通道水泥墙壁上的昏暗灯光照在他的脸上,面部更显狰狞:“我知道你没钱,也不稀罕你的那几个小钱,我来取自己的东西。”
他的声音小极了,咀嚼着香蕉的嘴里发出呜哩呜吐的声音,嘴巴几乎贴到了男孩的耳朵上。
男孩愣了一下,继而醒悟道:“是有人在我这里放了一包东西……只要那位太太亲自来拿,我就会带她去取。”
板寸头回头看了马尾辫一眼,然后阴沉地对唱歌男孩说:“你不认识我了?给你东西的时候我也在场。”
男孩摇了摇头,说:“我知道当时还有两位先生在场,但是我没有看清他们的样子,所以我不能随便交给你。”
板寸头有些犹豫了,看着男孩阴森森地问:“你真的没带?”
男孩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板寸头伸出毛茸茸的大手翻看男孩背着的书包,拿起一筒锌皮颜料袋用力一捏,挤出了血般的红色颜料,嘿嘿一笑,竟然肆无忌惮地涂抹在书包上,然后用吃剩的半截香蕉和香蕉皮擦了擦手指,顺手扔在通道远处的地上,恶狠狠地问:“你真的不带我去取?”不等男孩说话,他又威胁地做了个手势:“不怕我拧断你的脖子?”
男孩愣了一下,突然暴怒,反手揪住了板寸头的脖领子,低声说:“你吓唬谁呀,两个人老子就怕你们?拧断我脖子,你小子试试。”
板寸头愣了:“嗬,你小子还真有脾气,找死是不是!”
男孩扔下吉他站起来,个头比板寸头还猛点,粗壮的胳膊顶在板寸头的锁骨上,右手揪住他的脖领子,左手抓住他的右手腕子防止他掏刀子,瞧这阵势是要给板寸头来个背跨摔他。
蚌壳绝对没有想到一个在地下人行通道唱歌的流浪歌手敢跟他们叫板,这小东西明显没有喝酒,明显没有嗑药,居然胆大包天敢反抗,这不是一根筋吗,惊愕之下气笑了,摇摇头说:“现在的半大小子真够生的,还真是不知死活。”
唱歌男孩看来真的是见惯这些横行霸道、拦路劫道的恶棍了,二话不说先下手为强,揪着板寸头的脖领子一带,腿别在一侧,一声“走”就把板寸头背了过去,嗵地重重摔在地上。男孩在蚌壳愣神的刹那跨上一步抓住了他,蚌壳脸色一变,顺手就掏出了手枪顶在男孩的脑门上,恶狠狠地说:“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松手,否则我打爆你脑袋。”
男孩斜视他说:“弄块破巴掌吓唬我?你爹我是吓大的。”
蚌壳气得直哆嗦,狞笑道:“见鬼了,换个地方我整不死你小东西,削死你小子比踩死只蚂蚁还容易。”
男孩冷笑,斜视了一下费力从地上爬起来的板寸头,撇嘴说:“吹牛屄换个地方,这通道风大留神煽了舌头。”。
蚌壳恶狠狠地盯了男孩一会儿,知道今天拿货很难了,想把这个倔犟孩子弄走也是一件很费神的事情,他突然收起枪来朝板寸头打个榧子,说声:“这事儿今天办不成,改天收拾他。”然后匆匆离去。
板寸头两眼冒火,揉着摔得生疼的胯骨,恶狠狠地盯着男孩,然后慢慢把目光移向地上的破帽子,看来是打算抓走这个钱口袋,男孩一脚就跺在了破帽子上。板寸头冷笑着说:“看来你没见过大钱,留着买棺材吧。”然后,好整以暇地摸了摸他那见棱见角的板寸头,说道:“报个名出来,将来好有人给你烧纸。”
男孩坦然一笑,说道:“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更姓,记住了,一种大嘴食草动物,河马就是我!”
板寸头冷笑一声,扔下一句话:“那你真应该泡在水里,改天老子来把你扔下海去,让你这个河马变成海马。”也匆忙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