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秋外婆知道白秋当了石匠,看到外孙左手背红一块青一块,不高兴了,她要找女婿白展说道理,白展借故工地忙,走了。午饭时白展拿了一竹筒酒,放到饭桌上,像是对白秋,又像是对岳母:“吃点苦,没什么。没尝过苦味的男人,不会是好男人。”临走时悄悄对白秋说:“你娃觉着累,就喝几口。手臂痛了,手上出血了,擦擦。”白秋应允。
晚上,白秋如父所言,用酒洗了手背双臂,又喝了一些,倒下便鼾声如雷。第二天上工,全身上下还是用不完的劲,一点儿都不累。平时看别人喝白酒,一个个紧皱眉头,头一抬,喝下去了,咂着嘴,作痛苦万分状。白秋原以为酒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家伙,是个专给人们带来痛苦的坏东西,看来要给白酒正名。午饭时父亲不在,白秋喝了大半碗酒,他飘飘然起来,乱扒了几口饭,汗流满面,实在撑不住了,歪歪倒倒去床上睡了。过了一阵,外婆喊醒了他,他仍是飘飘然,低一脚高一脚像前几年跳“忠”字舞那样往工地浪去。汗水很多,揩了汗水的衬衣袖口有灰褐色的汗迹,白秋脱了衬衣,搭上肩,他自己笑了笑:才他妈两天,就修炼成一个标标准准的农民了!路过“指挥部”,墙边有人站在凳子上,白秋细看,那人头戴眼镜,一手拿粉笔一手攥着黑板刷在办板报,便自拈了粉笔在黑板右下角写了起来:
“贫下中农真伟大,
泥巴石头都不怕。”
白秋笑了,贫下中农天生就与泥土石头打交道,怎么称得上“伟大”?这是不是有逻辑上的错误?当别人知道这是一个县中学的高中毕业生之大作的时候,怎么评价我?他想起他家里书桌上有一本《大跃进诗钞》上有一首农民诗人写的诗:“人民公社是力泉,齐心合力移山填!”诗后附有一著名教授点评:“‘诗言志’。在三面红旗指引下,当今农民诗人能打破传统语词理论禁锢,直抒胸臆,催人想象,为社会主义建设鼓与呼,可敬可喜。”我写这首诗比教授点评的诗好得多!还要写什么吗,要写,至少写四句吧,有什么可写呢?他忽然记起学过一篇课文,课文里有工人阶级的榜样铁人王进喜一句话:“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不管那么多,今天我剽窃王大人的诗了。他继续写了两行:
“只要我们一声吼,
啥子困难都趴下!”
酒似醒非醒,写字格外认真,每一个字都硬朗工整。他学着那些知名人物,在黑板右下角靠底边的地方,潇洒飘逸的签了名:“牌坊沟大队白穐”。不知是酒性来了还是故意卖弄,他把“秋”写成很多人认不了的古体字。
当天下午他做了些什么,他自己不是很清楚。别人知道他喝了酒,谁也不便过问。收工了,白秋路过指挥部,他写的歪诗还在黑板上,签名也在,周围加了很好看的彩色粉笔画的美术花边,另外还加了标题:
誓言
贫下中农真伟大,
泥巴石头都不怕。
只要我们一声吼,
啥子困难都趴下!
牌坊沟大队白穐
那个戴眼镜的斯文人站在黑板前,见白秋来了,一把拉住他右手:“哎呀,你终于来了。跟我走,袁主任等你!”眼镜又问:“你叫白啥?”他说:“白秋。”眼镜说:“你那‘穐’字怎讲?”他说:“‘秋’的古体。”眼镜说:“那,你改过来,写成现代简化字。”白秋把“穐”改成简化字后尾随着眼镜。
袁主任正忙着写什么,眼镜把白秋送到袁主任旁边,轻轻喊了声:“领导,人来了。”袁主任并没有看白秋:“你叫啥名字?把家庭情况,读书的情况说一下。”白秋说:“今年从平县中学高中毕业,回家半个月了,名字叫白秋,母亲去世了,父亲叫白展。”
“你是白展的娃!”袁主任一下子站起来,转过身,睁大眼睛看着白秋,“老子是说,字写得好,诗又写得好,你娃就是你老子亲自下的种。原来是你!我在你们家里喝过酒吃过饭,晓得你在读书。你老子就是笔墨人。不球说了,明天到指挥部上班,吃住都在指挥部。”他又对眼镜说,“就到你们宣传报道组。这样,赵老师,他给你当助手,任副组长。”他知道白秋感觉有点突然:“不球说啥子,明天早点来,我还有事问你,这个时候忙得很。”
此事过了若干年,张国强、李黎、白秋他们几个在省城喝酒,谈到喝酒处女醉时,他们两个都感慨:袁主任这个人,有时左得可爱,其实心肠不坏。看你白秋写的文理不通几句狗屁打油诗,就把一个炙手可热的革委会主任俘虏了,算你龟儿子命好,不然,你现在可能还是一个遭太阳嗮,遭大雨淋,皮肤黝黑的打石匠!白秋说:“吉人自有天相。”
第二天,白秋走得特别早。到了指挥部,袁主任已经在做事。袁主任其它没说什么,他告诉白秋,“宣传报道组四个人,都是老师,文笔有点酸味,字就比你差多了。指挥部上对县上各位神仙,字写得好点,人家舒服。你就管对上,各种汇报材料、报告,县广播电台、报纸的宣传,你负责,好好干。有困难,找袁爸儿。”白秋有点感激。“有困难,找袁爸儿”的话,他觉得像有把蒲扇给他扇着,心里很凉爽。
白秋到指挥部后,工作格外卖力。一个多月时间,就有好几篇文章登载于《平县报》上,十几篇稿件被县广播电台采用。白展非常高兴,他外婆每听到一回广播里有白秋的名字,就想方设法给他弄一回好吃的饭菜哪怕是一盘凉拌黄瓜。王笑敏在窑坪大队收方组收验土方,有事没事跑到指挥部与白秋李黎闲聊。白展几次到指挥部,表面上是请示工作,但是一坐到袁主任办公室就说了许多感激的话,还诚恳的邀请袁主任到牌坊沟做客。
八月十八,袁主任到县上开会回来,还没有走进办公室,就叫人喊白秋。白秋到了办公室,袁主任又什么都不说,问了些不痛不痒的事就叫白秋去干自己的事情,白秋觉得蹊跷。
第二天早晨七点,指挥部喇叭破天荒没播大会战新闻,喇叭干咳了几声后,袁主任的声音传了出来,刚说了几句,高音喇叭下人们的议论像热油锅里加了水,炸开了!与自己有关的无关的人都激动了。因为袁主任讲,要从五沟公社推荐十二人到县上参加选拔,选拔上了的人就要读大学!而去年,只有一个推荐名额,悄无声息的,其结果,只有食品站梁胖子的儿子被推荐上了地区农业学校。
晚上,白秋回到牌坊沟,专门去见他奶奶。本来他想去见他爸,一来他爸忙,全大队八百多号人吃喝拉撒要管,工地安全要管,工地进度也要管;二是从小学读到高中毕业,他爸付出太多,他不好意思再给独身的父亲提要求。但是,白秋太想读大学了,想来想去,决定回家先给奶奶谈谈。白秋把今天袁爸儿广播会讲的主要内容对奶奶说了。不知怎么的,说着说着,白秋的眼泪像山泉一样不停的流淌。奶奶慌了,这孙子没有娘,在人面前从来没有流过眼泪。她常对别人夸孙子,“这狗东西,像他老子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样,像男人样子,性子硬得很。”又过了好一阵子,白秋才说:“奶奶呢,我还想读书!”奶奶说:“孙儿呢,这个事,我能做什么呢?你要找你爸,你爸给你拿主意。如果要用钱,我还有你外曾祖爷外曾祖婆给我的一对石头镯子,值几个钱。其它我能帮什么忙呢?”
白秋好大一晚上睡不着。快到十二点时,外面有狗叫,一会儿有人进天井的脚步声。他翻身下床,老爸已经来到他屋里,老爸告诉他,“我知道你娃回来了,知道你娃睡不着。自从你娃毕了业,当爸的就在考虑看能不能找个机会弄个招工招干指标,让你这一生过得有模样些。”他还告诉说,“你想的事老子清楚,你安安心心把领导分配的工作做好,要好上加好,其它事情有爸呢。”
这一说,白秋没有瞌睡了。
张营头沟水库工程进展很顺利。8月23日,白秋接到公社办公室通知,务必于8月24日上午8点正,到县城城关小学参加推荐工农兵上大学的选拔。白秋不知道选拔是不是考试,但思之再再,估计与考试差不多。这一天,他忙得晕头转向。先是给党委曹书记写好张营头沟水库竣工庆功大会讲话稿,又给袁主任写张营头沟水库庆功大会主题报告,他老爸还叫他写一份张营头沟水库大会战先进集体的发言材料。公社文书出身的袁主任还告诉他:工作不能虎头蛇尾,今天晚上加班,要给县委、县革委写份《五沟公社党委、五沟公社革委会关于张营头沟水库工程顺利竣工的报告》,再给县广播电台写一篇张营头沟水库胜利竣工的综合报道。
白秋稍微皱了眉头就答应了。内行的人都知道,袁主任安排的事并不那么费事,只需要在前面已经形成的材料的基础上,或变换角度,或换一种公文格式,适当增删内容,清誊清楚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