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秋心里空荡荡的,在窑坪场和王笑敏李黎漫无目的耍了一天多,又到张营头沟外婆家耍了几天,好在老爸叫五爸把衣被书籍等物已背回家,空手回牌坊沟很是轻松。远远的,听到小学坝子里喇叭很响,人声嘈杂,估计在开社员大会,他径直来到小学坝子里。
天气很热。大队小学操场四周全是两三尺大的梧桐树,法国梧桐树枝虬然挺拔,叶茂如盖。梧桐树下的社员相当悠闲,小声说说笑笑。会议马上开始了,他老爸,牌坊沟大队新任支部书记在舞台上不停地擦汗,他老爸只用了十几分钟时间,把前不久全公社三级干部会和革委会袁主任的广播会的主要精神揉到一起,宣讲完毕,给各生产队下达了到张营头沟参加水库大会战硬性人数和土方指标。淋漓大汗把短袖衬衣前胸后背浸得流水。下面有人大声说:“白主任白书记,我们大队出的人太多了,别个大队修水库,牌坊沟人不要太老实。”他老爸热得心烦:“不说了不说了,其他干部也都不说了,这些道理我思想过。副书记、革委会主任、会计、民兵连长、治保主任、妇女主任,你们只表个态:自己家里几个人,去几人参加水库大会战?占家庭人口的百分之几十。你们都是坐在主席台的人,要想好再说,头要带好,别叫梧桐树底下的瞧不起你们。”他大声说:“张老师,把东西拿来!”
大队小学主任教员张老师说:“白书记,准备好了。”
白秋看了,是一张大红纸,上方有“决心书”几个字,下面的几行黄广告色字白秋看不清楚,红纸的下方有一大块空白。他老爸说:“给我写上,白展,家庭人口3人,参加张营头沟水库大会战2人,占家庭总人口百分之六十六点七。”
“哪两个?你和你婆娘?”下面有人笑问。
“谢谢你挖苦。我婆娘早就到英(阴)国了。”他老爸笑着说,脸上有了少见的幽默和轻松,“当然是我家那一位。”
“哪一位?”下面还有人追问。
“没娘的儿子当婆娘用!——我儿子白秋。”会场一片狂笑。“后年全公社就要给我们大队修水库,这一回我们牌坊沟男人女人能去的,一个也不能当逃兵!——写上了没有?张老师。”
张老师说:“写了。”
“下一个,白副书记。”
没有人闹,没有人吵,大队领导纷纷表态后,红纸黄字的给大队党支部的《决心书》在主席台桌子前面很是耀眼。
接着,各生产队队长上台表态。他们像商量好一样,一个也没有叫苦,没有怨气,都是按白书记下达的指标依葫芦画瓢:保证参战人员一个不少,保证超额或者提前完成土方和其它任务,有的还喊了几句口号,然后叮叮咚咚走下台子,。
他老爸似乎很高兴,笑眯眯看着人们上台表决心,最后,柔柔的说:“补充三点:一是明天你白主任把各队队长带上,到张营头沟大队去,最好把学校和学校周围人家的空房子给我弄到手,先下手为强,以后各队煮饭睡觉、拉屎撒尿方便,上工近便,这一次去的学生娃年轻人不少,休息时间也有个打打跳跳的地方。二是民兵连长和治保主任轮流上水库,轮流在家维护治安,把大队治安维护好,不要出现偷偷摸摸翻墙入室欺侮女人的事情,让那些老弱病残留在家的吃睡安稳。三是各队队长安排人要通盘考虑。水库工地人要上够,家里也要留点劳力把棉花的整枝扳芽、打药治虫,玉米薅草,红苕提藤、收早包谷绿豆等活路做好,明年不能饿肚皮。四是各生产队——”
“你说的三点,咋个成了四点?”会场里有人打断他讲话。
“慌啥?那就再补充一点。四是各生产队猪场的猪肥了的快要肥的要牺牲一点,最多一个星期给工地上的人吃点肉,活路累。”他顿了顿,“不球说了,散会!”
梧桐树下有人说,新白书记平时话就很金贵,台前讲话轻轻松松干净利落,三下五去二就把事情做完了,比老书记能干得多。
五沟镇人都知道,几天前,公社召开党员团员干部大会,会议最后要各单位表决心,参加过汉语拼音培训班当过小学教师的袁主任要求以大队支部书记姓名的第一个字的汉语拼音字母为序上台表态,牌坊沟大队支部书记白大永该第一个上台,始料未及的是,白大永表态含含糊糊,罗罗嗦嗦,半天不说“坚决完成任务”之类豪言壮语,最可气的是最后一句话:“本支部书记要回牌坊沟摸摸底,明天来给你们说八百一十六人能不能凑够数!”不但语气桀骜,而且有让公社党委革委会重要决定泡汤之危象。公社曹书记和袁主任一阵耳语后,当即宣布撤销白大永的牌坊沟大队支部书记职务,由大队主任白展担任牌坊沟大队支部书记。事情来得太突然,白展知道,支部书记走马上任第一件事就十分棘手,搞不好就会来去一阵风,成为灰溜溜的过渡人物,他站起来向主席台招手,他有话要说。袁主任也站起来,指着白展,“曹书记宣布了就是任命,也是命令!你这新官就上任了,你把牌坊沟的事情做好就对了,共产党干部,要少说话多做事。下一个是李二沟大队李书记给党委表决心。
后面的会开得很顺利。
白秋很喜欢别人称赞他老爸,等着他老爸收拾好桌子上的东西后,一前一后往家走。
老爸说:“没有跟你商量,你到水库上去累几天。”
白秋的父亲白展读过五六年私塾,白展本来名“大鹏”,自号“展”,当武装队长时人们觉得“展”发音响亮硬朗,就叫他“白展”,又因其能文能武足智多谋,有时也称他“活孔明”,白大鹏也就听之任之。从小到大白秋对父亲恭敬从顺,白秋说:“我去,我肯定去。等各个生产队的人上齐了,如果我实在受不了了,找个合情合理的借口离开,你也好解释清楚,对修水库不会有太大影响。”
七月十五日天刚亮,晨曦朗润,天气清灵,白秋有点像去出门闲逛,两手空空,到了张营头沟。
水库大会战指挥部设在张营头沟大队三队保管室。白秋找到白展,问:“爸,我做啥子?”白展说:“龟儿子不懂规矩。去见你五爸,他是生产队队长,听他安排。不许挑肥拣瘦。”白秋说:“晓得了。”白展说:“等你五爸给你分配了事情,再到你外婆家去,缺啥找你外婆,开工头几天,我忙。”白秋歪着头问:“吃饭睡觉呢?”白展说:“就在你外婆家吃住。”
白秋的五爸叫白大勇,准确的说应该是白家祠堂血统很不纯正的“大”字辈。人称“白老五,说起来也让人见笑,那些年,白老五娘先后生了四个儿,前前后后全部夭折。那是个万物开始孳育播种的季节,一个藏人到了五沟,在人多的地方贩卖虎鞭鹿茸虫草贝母苁蓉藏红花,太阳西下时分,藏人要赶回窑坪场住宿,在油菜地边遇见了白老五娘,先是白老五娘说要买虎鞭给男人滋补身子,后是藏人告诉她男人要多吃牛肉多喝奶再用药补一补身体就会强壮长得像本人一样高高大大在床上才能干,女人说你有多能干?藏人说,要我好能干我就有好能干!浓浓郁郁的油菜花香得人人都想风流浪漫一回那是不争的事实,他们在油菜地里高高兴兴做了一回功德无量的事情,带着满身的油菜花和雪域高原珍贵种子回到家里的白老五娘,半夜里,被发觉各方面指标异常的白家男人白嘉志抱起来,摔到地上。白嘉志是牌坊沟出名的酒鬼,酒醉过后嘴无遮拦什么都要敞露,比如家里还有多少钱,钱放在哪里;昨晚上和婆娘做了几次那事;他看见某某人偷了哪家菜园子里的黄瓜白菜等等,他都要说。为此给人们增添了不少的笑料给邻里惹出了不少的口角,每每酒醒后则后悔莫及。被摔在地上的婆娘双臀很痛,哭了,哭得软绵绵恨幽幽,丈夫心软了,怕某日酒后失言说漏了嘴破坏了老婆的清白败坏了老婆名声,坐了一阵,喝了一大碗烧酒,把老婆抱上床,自解了打水桶上的绳子,抱来了手扳石磨的上扇并放在井沿,绳子一头拴着自己的腰,一头拴着石磨,从圆圆的井圈石下到凉凉的井水里,他双手紧紧抓住井圈并掌着石磨,瞬间他犹豫了,他觉得井水太凉,今后长时间在水里肯定难受,他不想永远在太难受的井底趴着。此时要不是大祠堂朝门右的白大耀在街上打牌回家路过水井坝,要不是他家大花狗在水井四周狂叫,要不是他太顾脸面怕白大耀看见他问他莫名其妙在水井里干啥,白嘉志肯定要爬上水井回家和婆娘睡觉去。许多天后,人们发觉井水渐次浑浊,联想到大花狗天天在水井坝里乱窜乱咬,直到打上来的水里发现了一撮撮带有毛囊的人发人们才恍然大悟:水井里可能有失踪了的白嘉志。大祠堂好多胃弱的男男女女呕吐了几回,好久不敢吃饭喝水。白老五娘清白了,千年古井报废了,第二年白老五娘生下个胖儿了,这胖儿顺风顺水的长大了,无灾无病旺旺盛盛的生长,再也没有夭折,这白家幺房就没有了断香火的危险,这个胖儿就是白老五。——说是“白老五”,实际上是上无长兄姐姐,下无弟弟妹妹的独子儿。
今天水库大会战开工,公社上的全班人马,区公所主要领导,县公安局、农业局、水电局、物资局等部门来了很多人。五沟公社各机关部门的人也来了。人们打着红旗,背着被盖、油盐柴粮、锅碗瓢盆、钢钎铁撬、锄头撮箕,像赶大场一样涌向张营头沟大队三队保管室前的晒坝和周围山坡草坪,等待热热闹闹的“平县五沟公社张营头沟水库大会战开工典礼”。周围的山头上,各民工居住地,到处都架起了高音喇叭,喇叭声音很响亮,人们面对面说话都听不清楚。白老五把生产队的人吼在自己周围等待开会,白秋找了好一阵才找到他五爸。
白秋问:“五爸同志,我做啥?”
“你细皮嫩肉的,能做啥呢?真把老子考到了。”五爸看着白秋,双手插在短裤裤袋里,走过来走过去,像是很难办。
白秋说:“不要那么认真,随便安排一个活路都可以。”
五爸说:“去收验土方。”
白秋说:“不去。你是明目张胆照顾我,我不干!”
五爸说:“去基建队打石头,这个没照顾。”
白秋眼都没眨,“找哪个报到?”
五爸指着前面的大个子,“就是他。”
白秋去了,五爸很后悔,“随便说了句气话,龟儿子就认真了。”白老五两步走到大个子背后,拍着他肩膀,大个子猛回头,问:“啥事?”
白老五说:“秋娃儿要到你们基建队,我们生产队还该出一个人,就是他,长点心。”
白秋说:“领导,随便安排,没事。”
“你爸才是领导。下午到泄洪槽那儿给你安排事情。”那人说。
开完会,白秋在外婆家吃了午饭,就到了水库大坝右侧的泄洪槽工地。所谓基建队,说白了就是石匠队。其他大会战人员主要工作就是把田坝里沟里的泥土背到坝基上,几十人拉着石磙来回碾压,前面碾实了又倒一层土,周而复始,大坝达到设定的高度,水库就基本完工。基建队主要任务是安放放水卧管涵管、边坡堡坎安砌和泄洪槽开凿等。只要你天天按时上下班,基建队无法确定每天硬性任务指标。
牌坊沟大队基建队的任务就是开凿泄洪槽。也许是他们手气好,拈阄拈到这个任务后,白展他们很高兴。
下午,大汉带着白秋领了手锤錾子到了工地。张营头沟人早就挖走了泄洪槽表面泥土,基建队只需要在页岩绵石上开凿一条五米宽的长沟到预定深度就行。上工时间到了,基建队二十几个人,都操起手锤錾子干了起来。指挥部技术人员早已划好灰线,人们在说说笑笑中做起活来很轻松舒服。大个子基建队长叫白秋多看看,看出点门路再给他找个师傅。白秋高兴得很,这里干活比他预料要好得多,特别是手锤敲打声,简直就是美妙绝伦的打击乐,熟练石匠师傅的节奏快慢都差不多,泄洪槽工地真像露天打击音乐会,白秋仔细体会,学校里音乐教师讲授的那些什么八分音符、十六分音符、弱拍、强拍等等,在这里都组合得惟妙惟肖。他操起手锤錾子学着打了起来,音乐会有了不和谐音,节拍乱了点,虽然他自己都觉得音乐不那么好听了,但他心里兴奋异常。
龙门山人曰:
盛世有豪杰,灾年出英雄。
不知天地远,哪得击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