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倒了?男人得了感冒就不上班?”袁伯伯的唾沫明显需要水分稀释,黏黏的在唇边摇荡。一同进屋的,还有袁伯伯终身引以为荣挥之不去的酒味旱烟味。
“重感冒。烧得很厉害,袁伯伯。”李黎一面说一面忙着给他的袁伯伯递上一根小黄瓜。那黄瓜是昨天下午摘的,很小,很嫩,有墨绿色的刺和浅浅的沟壑凹凸。
袁伯伯红红的脸堂一笑起来皱纹蜂拥而至,“我活了四五十年,感冒了,喝一碗酒,出一身汗,就好了!从来没有倒下。”李黎也笑了,他细细看着袁伯伯,有很长的时间没有仔细阅读这张睿智慈祥很有鉴赏价值的脸了。袁伯伯把双手抱着的一摞东西交给李黎:“放进广播室,我马上召开广播会。你娃这黄瓜好吃,新鲜,嫩气,你娃有点懂事,你再给老子烧些开水,把你爸的茶叶多抓些。”啃了几口黄瓜打了饱嗝,袁伯伯接着问:“你娃高中都毕业了?你娃大名叫李啥呢?老子记不起来了。”
“李黎。”李黎说了姓名。
袁伯伯向着李黎,又像是自言自语,“李黎,娃呢,今天我要开广播会,我讲的肯定长一些。嗯呢,你就要在这里多热些时间了。你娃这几年在城里念书,有句话叫‘三月不知肉味’,你娃肯定不知道,连续三年大旱,特别是昨年秋天到今年六月底,两百多天的降雨量只有三十几毫米,把我们五沟公社干惨了!堰塘冬水田没有装上水,小春的小麦油菜豌豆胡豆河沟坝里大减产,山坡地颗粒无收,每个生产队都有社员缺粮,部分地方人畜饮水都是问题,大春水稻又不能育苗栽插,早玉米种不成,红苕栽不了,棉花播不了种。我们五沟镇山高沟深,蓄水面积大,可以说我们是‘卧在水里闹口干’”,袁主任又打了几个酒饱嗝,喝了些水,“穷则思变!夏天有近两个月的农闲日子,学校放了假,老师学生娃也可以参战,是大搞农田水利建设的最好时机,我们党委革委会讨论了两三次,要全社动员,大搞水利,可是意见很不统一,有人说是‘唯生产力论’思潮回潮,有人说是‘破坏批林批孔’,你说洋不洋?恰恰七月一号中央发了《关于抓革命,促生产的通知》,这下好了,有了党中央的撑着,我们就要顺势而为,全面规划,多修水库,修大水库,大打农田水利翻身仗。我们今年先修好张营头沟水库,解决张营头沟和窰坪大队部分生产队生产生活用水,扩大两季田一千五百亩。明年,在你们李二沟搞一个小二型水库。后年整牌坊沟。六年后我们五沟人民公社,各个大队将会旱涝保收,……”
袁伯伯吃完了黄瓜喝了几口水,又打了一连串饱嗝,屋里乙醇浓度大了许多:“多烧点开水,把你爸的茶叶多放一些。哦,我都跟你说过了。娃呢,我今天中午在张营头大队,喝了一肚子酒,我高兴。曹书记吩咐我,广播会要开好。道理要讲清楚,理论要说透彻,指标要超前,措施要坚决。我,我就要代表党委革委会,把党中央的‘坚持批林批孔与搞好农业生产相结合’的精神,把目前国际国内有利于抓革命促生产的大好形势,把大搞水利,多修水库,修大水库的有利因素,把五沟公社大打水利翻身仗的意义、目标、措施等讲清楚,讲到位,大讲特讲,讲深讲透讲明白!讲得那些有不同意见的人服服帖帖。老子是造反派出道,歪歪理论上说不过你,我就不是我!”袁伯伯说的很连贯,酒意朦胧还有长辈的稳重深沉和语言慎密。
袁伯伯出气很粗,口味很浓,李黎很熟悉那味道,那是苕皮酒味,是他幺爷爷李泽烤出来的。那酒味很特别,红苕皮红苕根和烂红苕的苦味霉臭味夹杂着,隐隐约约有一点点一丝丝甜润。
袁伯伯名“政才”,因其处世稳重而老练,少有错失,有人冠之以“袁正确”之外号。又因其站过七八年讲台,故与嗜书如命爱咬文嚼字的广播站站长李驼背关系特好。他原来是小学教师,五八年冬到公社当文书,文化大革命中从造反派“红卫兵凤凰战斗队”头头,意气风发一路顺风当上了五沟公社革委会主任。李黎给他袁伯伯续好茶水,开了电扇,袁伯伯就进了播音室。今天,袁伯伯的广播会准备得很充分,有一大摞《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和《红旗》杂志,有中央、省、地区、县各级文件,还有些学习材料、表表册册,最上面是讲话提纲。要引用的各类材料,都按讲话顺序置放好。他笑呵呵把精心准备的提纲和各种资料向李黎一一展示,他喜欢在读书人面前张扬他的才能,他坚信,他的语言表达、逻辑思辨、情感鼓动等能力在五沟镇是魁首莫属,在平县也是屈指可数,“县中学毕业的大秀才,请斧正。”
李黎瞟了一眼:最上面是两报一刊联合发布的《元旦献词》,下面是崭新的《人民日报》七一重要社论——《党是领导一切的》,袁伯伯把社论重要的话加了着重线。
还有些重要通讯和新闻报道,再下面有素白封面的《批林批孔材料之一》,再下面的李黎不翻看了,李黎知道,袁伯伯叫你斧正,那是长者的谦虚,千万不能当真。李黎似笑非笑,很是难为情。袁伯伯摸摸麦克风,看看麦克风旁的小闹钟,说:“你娃谦虚,不难为你了,莫把你娃尿逼出来。十二点半,这个时候社员快吃午饭了,开讲!”李黎迅速打开电源,调整好各支线音量,出了播音室。
“神州大地风光好,巴山蜀水春如潮。龙门山麓红旗舞,五沟凯歌震九霄。社员同志们,各机关单位干部同志们,今天,五沟公社党委革委会,召开一个广播大会,我讲话的题目是‘全社动员,苦战六年,打好五沟公社农田水利建设翻身仗!’今天的广播会肯定有些长,我讲话分四个部分,一、目前的形势;这个要讲的内容有点多啊!二、打好五沟公社农田水利建设翻身仗的意义、目标;三、修建张营头沟水库主要措施;四、当前的其它工作……”
李黎在休息室坐着,天气很热,他又不敢打盹也不敢去冲凉,他老爸千叮咛万嘱咐,“领导开广播会,广播站人员是第一听众,是领导的贴身服务员,你要认真听,服好务,千万千万不能离开太久,不能打瞌睡,不能动声响。”就这样冒着汗擦着汗在木条椅上干巴巴坐着,其间到播音室去了七八次,到公社食堂晃了一趟,直到太阳下山时分袁伯伯才走出播音室。
李黎拉开播音室窗帘推开窗子,一大团乌云从龙门山凤凰岭缓缓往上冒,乌云的上沿,镶了一道金色的边。
袁主任问:“几点了?”
“七点半。”李黎说得很平静,
“不可能。我讲了六七个小时?”他的袁伯伯似乎不相信。
李黎笑而不语。
袁伯伯张着嘴,半天没合拢,他内心的愧疚没有表露,突然想起什么,也笑而不语。
两个人就静立着,袁伯伯不喜欢沉默:“哦,今天是农历五月十六,是我的四十八岁生日,中午在张营头大队开了社员大会,张营头大队几爷子给我喝了生日酒。”他还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有说,然后要出门下楼。李黎说:“袁伯伯,吃碗绿豆稀饭吧,几个小时了,饿了。我去食堂看过,晚上是黄瓜烩面。”
袁伯伯家在坝区曲水,那里水田多,他一辈子讨厌面食,尤其是烩面。此时此刻他有强烈的饥饿感,桌子上两大碗凉稀饭四个白鸡蛋一小碗凉拌黄瓜让他欲弃不忍。他不会客气,他是广播站的常客。准确的说不能叫“常客”,可以叫半个主人。一年四季,五沟公社光顾广播站的次数他仅次于广播站集站长、播音员、通讯员、机械师、材料保管员、总护线员、广播器材修理员等于一身的李黎的父亲李驼背。他端起碗,喝了几口稀饭,慢悠悠剥蛋,咂着嘴称赞凉拌黄瓜味道,笑眯眯喊李黎端起另一碗稀饭并递给李黎一个剥了壳的鸡蛋。
李黎什么都懂:袁伯伯好酒,五沟公社老孺皆知,男人的生日,多喝几杯,人之常情。今天广播会也太重要了,酒后话多与事关重大相遇,碰撞出很多语言的火焰完全正常且绝对正确。李黎记得清楚,讲到连续三年大天干,五沟人畜缺水,粮食减产,部分生产队有人盲流时,袁伯伯用袖子擦了几次脸,流泪没有李黎没有看清楚,因为他端着大瓷缸茶叶水刚走到袁伯伯身后。
吃了一大碗凉稀饭,三个鸡蛋,大半碗凉拌黄瓜,袁主任很是满足,他拍拍李黎的肩,又表扬了李黎一回:“你娃懂事。”
其实凉拌黄瓜和熟鸡蛋是早晨离家时老妈给独儿李黎准备的午餐,老妈说:“娃呢,我要去上工挣工分,你才出学堂门,肚子娇贵,中午在煤油炉上熬碗绿豆稀饭,凉拌黄瓜下饭,把蛋吃了,不要饿肚子,还有几根嫩黄瓜,大热天出汗水多,渴了当水果。”今年雨水少,黄瓜长得慢,他老妈一点也不心疼,把刚可以摘上手花蒂都没掉的嫩瓜都摘了,至于在袁伯伯在讲话期间端茶倒水拿扇子毛巾等琐事是躺在床上流着大汗的父亲言之谆谆的安排,父亲说:“首先要把这些小事情做好,小事情里面有大道理!”
张国强十一点到了政府大院。李黎说中午吃绿豆稀饭,我已经提前熬好了,我准备吃两顿的。张国强说喝稀饭没意思,我到牌坊沟去把秋秋接来,你去喊王笑敏,我们一起吃午饭。李黎说,秋秋还没有回家,在王笑敏家里没走。接来了王笑敏白秋,王笑敏说:“昨天才分手,今天又团聚,国强,你又想我们了?你是不是太多情了。”张国强说:“没法子的事。爷爷派车来接我,叫我下午到成都。兄弟们,昨天到今天,我观察了很多思考了很多,农村这几年,人心故我,山河依旧,我们农村娃的前途是什么?这辈子我们的人生轨迹怎样?一切都未可知,真正的未可知!我到了成都,从此我们四弟兄离多聚少,天各一方,鬼知道我们还能不能经常见面?想起这些我就很有些伤感,我就很想破费一点爷爷的银子,就很想办顿招待。”说着四人进了食店,穿军装的吉普车司机已经招呼了菜,四人吃了一盘剔骨肉,一人一大碗牛杂碎汤一碗米饭。临上车,张国强说:“走了。各自珍重。兄弟些,把握一点,不要轻易恋爱,对女人不要动真情,不要轻易结婚,光棍一个好走路!兄弟们,记着!”三人点头应承,送走了张国强,李黎马上要去开广播,也走了。
白秋和王笑敏心里有些酸酸的,软塌塌的在街上走,王笑敏说,这么热的天,我们游泳去!白秋说,我什么都没有准备。王笑敏说,准备啥?我们两个男人,赤条条的在平昌河里裸泳,那才无牵无挂心地坦然。在河里游玩了一下午,关了广播的李黎也来了,他说,热惨了,在广播站和袁伯伯开了一下午的广播会。白秋笑他表述不清,“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你在广播会上作了重要讲话”,王笑敏说:“把‘和’改成‘陪’好些。”三人在街上瞎转了很多圈,说了很多理想前途命运的话,白秋李黎凌晨都到王笑敏家睡觉。
父亲重感冒来的很是时候,重感冒成就了李黎。公社革委会袁主任觉得李黎这男娃子才出校门就心细如妇周全慎密,特别想关照关照,第二天下午对李黎说:“明天跟我到张营头沟水库工地去规划规划,水库指挥部的前线战地广播的一切事情,就由你娃一个人来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