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六回 老寡妇命归黄泉路
    哭了一下午的曹大妈,上下不接气,声音像才落地的婴儿寻奶,单薄飘摇:

    “卓娃子呀你矮打杵呀,

    你走了几十年呀,

    信都不给老娘写呀,

    老娘我活得苦呀,

    苦比黄连苦呀!

    你卓娃子呀你胖狗日的呀,

    我这个王宝钏呀,

    ‘寒窑’苦等你呀,

    等你等了几十年呀,

    梦都没有等到你一个呀!

    卓娃子呀你个陈世美呀,

    你睡了我几年你忘了呀,

    最少都有九年半呀,

    儿女生了一路路呀,

    忘我不该忘儿女呀!

    陈世美呀你短命的陈世美呀,

    你有了嫩女人吗你就有嘛,

    你嫩女人睡床里我睡外呀,

    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呀,

    我也不跟她争位子呀!

    ……

    张新满说:“妈嘢,不哭了,不哭了,哭得越来越不好听了!就当他死了,你哭也哭不回来了。”

    曹老婆子得了大病,在床上十几天不吃不喝,从此再也没有起来。

    张新满忍无可忍,他一一求见见过世面的长辈大队干部公社干部们,他要他们帮帮忙,他要去找他老爸。公社一个干部说,你一位堂叔在涪阳,是地区副专员,与你爸张副司令员感情密切得很,我知道副专员住处,上个月在涪阳,我们见过面。于是张新满怀揣公社干部给的地址跑到涪阳城,找到和他爸同去当红军的那位堂叔现在的涪阳地区副专员。张副专员告诉张新满:“你爸在日本人投降的前一年就结了婚,你后娘是陕北公学学生,解放后他们一直在南方工作,昨年,八大军区大换防就调回西川了。娃呢,不要怨你爸,你爸从内心不喜欢你妈。”

    这可是张新满第一次听说。

    张新满请他堂叔给他爸打电话,电话通了,那头传来一个老头声音:“喂,我张卓。”

    张新满一下抢过话筒:“我是满娃子,曹老婆子的儿子!”那头半天没说话。张新满接着说:“曹老婆子,也就是你婆娘,我的妈,等了你三、四十年,你不闻不问,妈想你。”

    电话里那个老头说话有点阴阳怪气,西川话不是西川话,普通话不是普通话,张新满怀疑说话人身份的真伪,不过张新满还是听得懂说的什么。

    电话里又说话了:“哦,你是满娃子?你和你妈还、还、还在?”短暂的口吃后又说,“回去告诉你妈,叫她不想了。想也是白想。”因为他知道,他和张营沟一行近两百人浩浩荡荡参加长征后不久,国民党对张营沟进行了大剿灭,红军家人活下来的不多。但他不知道的是恰巧头一天曹氏与满娃子回曹家沟了,躲过这一难。

    张新满说:“我晓得是白想。想到前几天,就想死了。”张新满语气相当相当的低沉。

    那头老头的声音又传来:“给,给你妈说,我对不起她。”

    “说个球,人都死了!”

    “死了?那才七十多点点。——怪她命苦。——你回家帮我给她烧柱香。满娃子,新社会了,你有什么困难,要学会自力更生。”

    “要烧香你自己回来烧。我知道我是自力更生的命。你住成都哪里?我还是要来找你。”

    “你找不着。——你结了婚没有?”

    “我都四十多了,还没结婚?”

    “有娃没有?”

    “我娃比你高多了。我妈说你是个矮打杵。”

    “是儿是女?读书没有?”

    “老大老二是儿子,还有两个女。老大在读高中,比你有本事。”

    电话那头话亲切了些,“读高中,儿子,好,好,好!你娃有福气。我给你说个电话,把电话号码告诉你大娃,叫他有事在早晨打电话给我。”

    张新满请他堂叔记好电话号码,那头传来一个女人声音。张新满还要说什么,电话里“吥吥吥”了,他问他堂叔,堂叔说你爸不想听你说话了。他又请堂叔试着拨了几次,就是拨不通。又试着拨他父亲刚才告诉的电话,也是打不通。

    这也不能全怪张将军。曹氏是将军父母收养的童养媳,比将军大八岁。父母之命他不敢有半点不满,他喜欢女人,但他内心则很不喜欢比自己大的女人:听沟里老一辈说,凡是童养媳,女人比男人大几岁,女人在外面有几个相好!张卓像没有劁过的公牛,干活有用不完的劲,上床不抱着女人不做事就睡不着觉,几乎天天晚上脱了裤子都要抱着女人做事,要做事了,人的一切都走了样,那口气甜甜的,甜如过年时的甘蔗;手脚柔柔的,柔如霜雪过后的清泉,事完了,马上滚身朝外如入无人之境即刻鼾声如雷。恰恰曹氏只喜欢她男人这种扎实功夫和给女人的身体满觉,男人的内心梗阻她一点也没发觉。毫无衣食之忧不知不觉中曹氏生了三个娃,一儿两女,两个女儿的命都不好,没有满月就死了。癸酉年满娃子三岁时龙门山到处流行瘟疫,川人叫“时症病”,好好一个人,走着走着,倒在地上就没有气。张卓的老子是郎中,天天弄些草药逼着一家人喝,沟里人暴死者不计其数,他家人丁无损。红军来了,姓张的红军的最大的官就住在张卓家堂屋里,张卓为了摆脱这桩不圆满的婚姻,无视双眼红肿的父母参加了红军。

    堂叔劝张新满:“算了,你爸是高级干部,找女人甩女人是生活小事。反正你妈已经死啦。你就算是婴儿,你爸把你丢了,谁也不敢把他怎么样。”

    张新满的儿子张国强命好。在县城,他给他未曾谋面的爷爷打电话,通了!他爷爷有点高兴,对孙子说,你在早晨七点半至八点,中午十一点半至十二点,晚上八点半至九点打电话,其余时候可能不在,可能打不通。隔了没几天放暑假了,张国强对他爸说他要到成都,张国强忐忑不安的搭车到涪阳,转车到成都,到了北门车站后找了邮局打通了他爷的电话,他爷叫他在原地等着,不要乱跑。等了四五十分钟,来了一辆军用吉普车,有人把他接到不知什么地方的地方,他爷爷和一个漂亮阿姨在有红漆地板的大屋里等他。他喊了爷爷,他爷爷答应得很清脆,又喊阿姨,他爷爷一笑:“错了,国强,喊‘奶奶’,她就是你奶奶,解放前的大学生,学识比你高一大截!”

    张国强结结巴巴试了几次,才喊了声“奶奶”。

    他奶奶没有见怪他,说:“孩子,不要紧张,电话里你喊了多少次了,你为什么要紧张呢?”

    张国强鼓着勇气说:“奶,奶奶,看你面容你的身材,你的年龄和我们班上的有些女同学差不多,我以为你是,你是姑姑或者阿姨。”实际上,张国强是想起了后桌的马娟,这马娟对他早有意思,张国强嫌他人黑,嫌她很显老相,他的“有些女同学”就是马娟。

    奶奶高兴的不得了,用手蒙着嘴,弓着腰,笑得流了好多眼泪。从此后,奶奶特别喜欢张国强,喜欢这个有了绒绒胡须的大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