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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回 多情人鬼门关脱身
    那天,白秋很混沌。他什么时候上的山,什么时候爬上公路,天什么时候黑了,雨还在下没有,他不知道。但是,他却很清醒,他有能力发现了一个地方,一个亮着灯光的地方,虽然灯光微小如豆。

    具体原因他至今没有搞清楚:他为什么没有直直朝正北方向那个叫涪阳,叫平县,叫五沟方向走?他下了公路,步子一点也不踉跄。路边矮矮的屋里有灯光,有人正在摄取食物,是喝着稀饭或是茶水,他不知道,他失去了知道的能力,他直直的继续朝有灯光的方向走去。

    正对着白秋的是一个大房子,大门没有关,大门旁边的小门也敞着,白秋的膀臂靠着柜台,指着里面的装满瓶子的木箱,他没说什么,久久的指着。

    灯光中一个胖胖的女人发现了裸体的白秋,有点儿惊慌。

    从屋里出来一个男人,双手捧着煤油灯,直接跨出大门,像审视一个自投罗网的野鸡,那男人感到哀怜和欢喜。他拿出男人的勇气和在女人面前的尊严,拍拍白秋有泥浆的肩,继而把大雨——洪水——灾民联系起来。

    “又是一个从涪江里爬上来的水鬼!”他心里说。“有钱没有?”

    白秋潜意识知道了这一行业人最想知道什么,右手拍拍屁股。捧灯男人谦卑的蹲下,继而站起来问白秋:“需要啥?”

    白秋还是指着装有瓶子的木箱。

    捧灯男人懂了,他把两个木箱里的啤酒、汽水各拿了一瓶放到白秋靠着的柜台。

    白秋指着瓶子。

    男人打开啤酒和汽水。白秋抓起啤酒瓶就往嘴里倒,倒完一瓶啤酒又拿起汽水。他叫那男人拿来饼干,就着饼干又喝了两瓶啤酒一瓶汽水,他开始喘长气,他再叫那男人拿食物,那男人拿了一袋怪味胡豆。

    白秋慢慢咀嚼,有盐的东西到了胃里比较舒服。虽然上下嘴唇还铺了一层泥,但泥浆不影响他的儒雅,他慢吞吞解开裤兜纽扣摸出紧紧粘连在一起的钞票,付了款,幽幽地说:“我想请你给我买一套衣裤和一双鞋子”。

    男人说:“都十二点过了,谁还开门?”

    白秋请求道:“你人熟,喊一声,谢谢你帮忙,给你五元钱辛苦费。”可惜松脆的怪味胡豆把口腔粘膜打了血泡,嘴里很难受,不然他会礼貌得更周全。

    那男人到楼上去了,拿了一件衬衣,一条裤子,一双解放鞋。白秋付了钱:“同志,一请不如再请,请你再帮帮忙,找找有没有地方能洗洗澡,睡一晚上觉。”

    那人说:“难!”那人离开柜台一阵后回来说:“找不着。我看这样,我知道,在家千般好,出门难上难。你就在我家后面洗澡,在楼上将就一晚上,二十元钱。如何?”

    白秋懒得反对,给了钞票,捧着煤油灯,在那有大水缸的矮屋子里舀水洗了澡,在那臭熏熏的床上换了衣裤,裤腰有些小,直裆的纽扣扣不上,害得第二天白秋回五沟,不敢把衬衣扎在裤子里,也不敢挺着胸走路。

    睡到天亮。白秋离店了,回头一看,他昨晚靠着的地方,挂着“涪阳县富谷商业公司”吊牌,吊牌旁边挂着黑板,黑板上写着白色的字:

    一楼烟酒副食

    二楼服装、日用百货

    三楼及后院住宿

    附:住宿价目表

    通铺:2元。

    单间:5元

    白秋无意和男人犯口舌之争。又是走路,坐车推车,日晒雨淋,其间有惊有险。脚钻心痛,头昏沉沉,汗水从早到晚都没有干,傍晚时分,到了五沟公社农机站坝子。

    白秋没给任何人联系,刚下车,金楠和武东坡早在那儿候着。武东坡把他秋哥从上到下看了又看,金楠只想笑,白秋说:“你们咋个知道我今天回来?你看啥?你笑啥?半年不见,成了怪物?”

    金楠在白秋耳旁说:“人家昨晚上梦见你回来了。”

    武东坡说:“哥,你照照镜子就对了。衣服不是你的衣服,裤子不是你的裤子,鞋子也不是你的鞋子,看你头上,鼻窝,脸,颈脖,到处都是泥。你滚到潲水氹里了?你从泥浆里钻出来?我看这样,我们公社厕所里新整了一个洗澡间,先把身上洗干净。”

    白秋没有反对。

    金楠自去买了几样菜,赶时髦也买了几瓶啤酒,听男老师说,大热天喝啤酒解热。

    白秋洗了澡,穿着武东坡的衣裤鞋子,身子在织物里宽宽松松的晃动,人踉踉跄跄,歪歪撞撞,武东坡不停地帮他揩汗水,掌着他,慢悠悠到学校金楠寝室里吃饭。

    头更痛了,他什么也吃不下。金楠摸摸他的头,头烧得特别厉害,火燎燎的,一下子惊了,“烧得这么凶,快点到医院。”

    白秋没有反对。

    三人没吃饭,没喝酒,进了医院。

    白秋像木头人,任人摆弄,测过体温,医生说:“立即输液。”

    挂上液体,金楠给他解开衣扣,武东坡给他脱掉鞋子,脚背肿得很高,医生和金楠、武东坡都不解:满脚都是咧开的血口子,没有口子的地方就是血泡。医生清洗了双脚,发现左脚后脚底还有一根生了锈的小铁钉。医生马上打了破伤风针,又在液体里加了二百万单位的青霉素。人们问白秋缘由,他沉默不语。医生把取出的铁钉甩进白色瓷盘里,生锈老朽的铁钉轻轻的跳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声音。白秋出现了昏迷,微弱的灯光下,眼角似乎泪光闪闪。

    金楠哭了,马上去喊李院长。

    武东坡急了,冲进院长办公室一把拉出李院长:“李老瘟,你给老子好好检查,不行就给老子转院!”

    李院长说:“你好好说,都是熟人。”他拿来听诊器,血压计,仔细检查好一阵,重新测了体温。“我的意见,再观察两个钟头,这瓶液体输完了,体温下降了,不转院。体温不下降,就转院。公路到处塌方,进城也要几个钟头。还有,东坡你去把白书记接来,你看如何?”

    武东坡和金楠商量了几句。说:“老子听你李老瘟的。金楠你在这里照管秋哥,我去牌坊沟。”

    白秋奶奶哭的很伤心,她拒绝了儿子的建议,“你就是背,都要把我背到医院!”

    白秋奶奶坐在自行车上,武东坡推着。进了五沟公社医院大门,李院长说:“白书记,不着急。体温降下来了,可以不转院。”

    白展说:“什么原因?”

    李院长说:“他从涪阳回来,自己下的车,走路到公社里洗的澡。啊,应当是身体受了高温高热,流汗太多湿热太重,突然又洗冷水澡,骤冷骤热造成的。才来时心率很不正常,非常非常的不正常,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所以喊了你。”

    有年轻医生一个裂口一个裂口地重新清洗白秋的双脚,李院长说:“要仔细。注意检查还有没有其它异物,特别是玻璃碴子、金属锐物。”

    白秋已经醒了,发觉在医院,奶奶泪眼婆娑,他问她奶奶:“奶奶,你来干啥嘛?”

    他奶奶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什么也不说。奶奶那青筋暴起的拳头,在白秋眼前晃动几回,说:“到底啥子原因?你碰着啥子了?跑到哪里去了?你做了啥子事了?”

    白秋还是没说什么。

    奶奶哭了:“不教那门子书了,给我滚回来!山高路远的,让人提心吊胆。”

    第二、三天继续输液,白秋脸色滋润多了。他奶奶、老爸都没有回家。医生说,这组液体输完,开些口服药,可以出院。武东坡问医生:“可以吃饭不,可以见油荤不?”

    李院长说:“等到明天,让身体再恢复恢复。”

    下午,学校有人跑到医院,喊金楠,金楠问:“什么事?”

    那老师说:“有人找。”

    金楠问:“什么人?”

    老师说:“女人。”

    不多时辰,老师来了,后面跟了一个年轻女子,打扮稳稳重重,言谈举止也还有些教养。白秋输液的病房正是那年他奶奶住院那间,从外科室过来爬过几级石梯就到。老师指着金楠说:“这就是金楠老师。”

    那女子问:“金老师,你好,白秋老师是哪一位?”

    金楠指指病床,说:“在输液。”

    那女子从帆布包里里拿出一件白蓝相间条纹衬衣,“金老师,这是不是白老师的衬衣?”

    金楠看了一眼,说:“是,肯定是。昨年暑假在涪阳公园路百货大楼买的。”

    那女子跪下,“我找到你们了。这是你两位最珍贵的东西。”她从衣兜里摸出浸有淡红色痕迹的信纸放在衬衣上面,双手递上衬衣。衬衣已经清洗晾晒过,浸饱过水的纸,不太平整光滑。金楠打开一看,第一张是春节后在五沟学校开的证明,第二张上面印有“涪阳教育学院公用签”几字,下面是结婚申请,看笔迹、内容是由白秋写的,有学院签批“同意结婚”和鲜章。

    那女子说:“是白老师给了我生命,我无论如何都要把它交给你们。”

    金楠扶起那女子,喊醒白秋。那女子细看白秋的双脚,宛如晒干的浸血馒头,有很多条裂口和淡血色晕圈,女子顿时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白秋要起来,人们劝住他。

    女子告诉金老师,她是涪阳县鲁家坝人。12号那天,好容易等到雨停了,她妈叫她把自留地里豇豆摘回来。她正在摘豇豆,似乎听到有轰然而至的喧闹声,回头一看,铺天盖地的泥水扑来了,她来不及奔跑躲避,泥水已经把她裹进涪江。

    她说她是涪江边长大的。从小几个野性女娃儿,爱在涪江里游玩,她们敢从两三丈高的大石岩上,仰面倒插江中,在水底游上几丈远才冒出水面。读小学、初中时,每年从五一到十一,几乎天天都要到涪江里玩一二回。初二时和男同学比赛钻渡船船底,男同学都钻过去了,她在船底过不去又退不回来,是几个男同学用背顶着船前底,另外的同学钻到船底把她拖出来的。为这事她和那几位男同学被学校处分,差点被开除。她被冲入涪江奋力挣出水面后,开始还拼命往岸边游,水太大太急,根本不可能!后来只好听天由命,心想,如果冲到岸边,或有人搭救,就算命好,实在不行,就等冲到回水沱的地方再往岸上游。

    她是大姑娘了,她省略了下面内容:为了避免水里其它东西挂着她,她在水面开阔水流较为平缓河段,仰泳了一阵,双手交替划水,脱掉了衣裤,把发辫绕过颈脖把发梢紧紧地咬在嘴里。

    她说:“冲了有多远,我不知道。只知道一道大浪过去,刚冒出水面,发现自己离河岸不远,而且岸上有人,我奋力甩开双臂,又大声呼救。白老师跳进水里救了我,还把衣服脱给我穿。白老师的大恩大德,我今生今世无以报答。”屋里人都在流泪,白展嚼着下嘴唇站在门前不言语,“上岸后有人喊我到石岩里躲雨,我爬上山问问清地名,才知道大水把我冲了二十几里。”

    众人一阵唏嘘。

    她接着说:“回到我们鲁家坝,哪还有什么家?黄泥浆把房子压了几尺厚,坝里的田地冲得全现出了鹅卵石。在亲戚家见到我娘,她昏迷了好久了,见我回来,她醒了。她说,她把牛赶出去放,刚爬上山,鲁家水库大坝垮了。可以灌五六个大队的大水库满满的,那水冲了几个钟头。有十几家的房子被水冲垮。不晓得好多人压在泥土中,多少人冲到河里!”

    白秋注意听着,很是感叹。一叹她的顽强的求生欲望和求生意志;二叹鲁家水库决坝损失是多么惨烈;三叹这女子,从小野悍,极度危难时就会从容淡定求生自救。四叹她细如发尖的少女之心,关于她被救时之赤身裸体,她不说,他也将永远不与人道矣。

    她说:“现在要回家没有家,种地没有地,读书吧,考大学又没有上线。但无论如何,要先见到恩人,把这两张单位开的证明和衣服给恩人送来,并说声‘谢谢’。虽然现在无以报答,但今生今世,来生后世,绝不忘怀!”

    说完,又给白秋、金楠磕了头。

    白秋奶奶扶起那女子,问:“闺女,你叫啥名字。”

    那女子说:“老人家,我叫鲁小华。你是白老师的——”

    金楠说:“是我们奶奶。”又指指白展,“这是我们爸。”

    鲁小华一把抱住白秋奶奶,“婆婆,谢谢你养了好孙子,谢谢你们全家。”又对白展跪下:“叔叔,谢谢你全家,谢谢!”

    众人又扶起鲁小华。

    白秋的液体已经输完,武东坡说:“现在先把饭吃了。婆婆,白爸,好么?”

    白展点了头。白展闷闷不乐,儿子全身上下的小伤大痛,儿子的沉默不语,又是什么原因?他心里嘀咕着。

    白秋下了床,感觉好多了,答应和大家一起吃饭。他说:“我想喝点白酒。”

    武东坡说:“白爸,我们喝点,哥已经大好了。”

    白展没有反对。武东坡去请了李院长和主治医生,刚好一桌人。李院长说:“白老师年轻,少喝点酒应当无妨。”席间不免一些祝贺、敬仰、感恩、报答之语。白秋只是喝酒吃饭,并不说话。白秋奶奶拉过白展,悄悄在他耳边嘀咕,白展笑了。武东坡问白秋奶奶:“婆婆,你们笑什么?”

    白秋奶奶说:“笑我们有口福,又来吃你。”

    饭后,医生开了些吃药。到太阳下山后,一路人回牌坊沟。受白秋奶奶安排,金楠特意要鲁小华在学校住一晚上,然后回鲁家坝去见见自家老人,再到牌坊沟来,她在五沟学校等她们有要事相商。她又告诉武东坡,这几天不到哪里去,把食堂里的事安排好就到牌坊沟。

    一到牌坊沟,白展就去仔细勘察他的宝贝工程——牌坊沟水库。在村电话室,他把心里的想法告诉了现在叫“袁乡长”的袁主任:“今年雨水太多。有个叫鲁小华的她们的鲁家坝水库的事太吓人!”

    大雨终于停了,七八天的大雨,降水量超过平常年份全年降水量。仅七月十二日四五个小时,降雨量就达到三百多毫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