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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回 涪江岸书生哭书生
    刚才在船上站立的一个大汉跳下船,走到脱裤男面前,跪下,像说着啥。白秋走近了才听明白。大汉在向脱裤男求饶,那人指着河水说:“领导,你是大恩大德的观世音菩萨,你是我七祖八代的祖老先人,你另外找人吧!水太大了。这一辈子我都没有经见过这么大的水。我家里还有两个老人三个儿女,女人前年送公粮滚到河里淹死了。我真的不敢去死,我死了五个老小无法活下去,我给你磕十八个响头!”说着脑袋向泥里磕去,泥地成了一个圆圆的小窝,里面迅速回满了水,那人的头像碓窝里樁米棒,不断朝稀泥里樁去,泥水不断的溅射,旁人根本不知道他有没有眼泪,只看见满脸都是泥浆。

    脱裤男扶起他,脸色凝重。“你叫我有什么办法!”他指着河里。“总不能叫他们老老小小十几个等死!现在又找不着多余的驾长,我和你都到船上,要死,死在一起!”说罢,拖着那驾长上船。

    脱裤男给岸上和船上的人不停地下达指令,把那驾长拉上船后他自己下了船。

    白秋太疲惫。跟着拉纤的人们用手拉纤绳。脱裤男说,你别拉了,你没有拴背系,你手拉着纤绳使不上力还耗了力。脱裤男想必认为白秋像个男人,他耐烦的指着远处江面,简短告诉白秋:这河岸有个软山梁,小山梁尽头有块高耸的平地,涪江在这里绕了个大弯,形成一个狭长的半岛。那高耸的平地上原来住有十几户人家,叫邓家大院,邓家有个老头子,据说九十二了,孙子重孙子一大串。他和他的老不成家的大儿子住在院子里,其余的儿孙都搬到一台地二台地靠近大路的地方修了房子另行安家立业。前天各类学校放假了,他的小孙子重孙重重孙从学校回来了,都去看他这个年高岁长的爷爷曾祖爷高祖爷。连续多日的大雨暴雨,河水大涨,昨天,生产队、大队、公社的干部去动员他转移,他说,他一辈子都没有看见洪水淹到他家阶沿,就是不走。今天早晨起来,通往邓家大院的软山梁,已成了又宽又急的河道,邓家大院成了河心里的孤岛。早晨,公社报告县里,我们赶来时,看到了邓家大院的十四五个从小学到大学的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男女学生娃和他们的老祖宗爬到楼上,等待岸上的人们去救援。我们组织人员把渡船拉到上游,想把船划过去,可惜水太大,船拉的不够高不够远,四条大浆十六个壮汉都没有江水凶,船没有靠到邓家大院,冲到下面去了。”

    白秋才知道,眼前的涪江,给人们都来了多大的难题!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和十几个生机勃勃的少年面临的是生与死的折磨!

    这脱裤男应该是县上什么领导。

    雨停了,人们在河边的石崖间,树丛里,裸身弓腰拉船上行。背系把人们的肩勒出了深深的红色的**,人们全身上下都是纯泥色,非常淡雅朴素,与他们的职业、身份和地位非常协调统一。听脱裤男如此之说,白秋朝黄浪浪的咆哮着的江里望去:离岸有两三百米的河水里,有孤孤单单黝黑黝黑的一团,那应当是邓家大院小青瓦房子,准确的说是房子的上半截。水已经淹过楼板,那十几个男男女女靠着楼栏杆,像一只只小青蛙。有几个小个子,水快要没到他们颈脖。距离太远,白秋看不见他们哪个是男哪个是女,哪一个是那九十二岁的老者,更看不清他们的眼神急切与否,也不知道他们的脸上有没有滚落的泪珠。有一个“青蛙”特别显眼,个子高得多,穿粉红色衬衣,头上像是有一朵花,或者发夹,总之,是一种显眼的红亮,只见她在水中身体慢慢转动,双手指向远方,指向老楼栏杆外的天空,指向岸边的山峰,指向拉着木渡船的人们。看来手臂很长,和前几年电影里《红色娘子军》中吴清华的动作差不多。白秋猜度,她肯定是个艺术分子,要么是在形体锻炼,或者是在一个人模拟演出或者彩排,抑或是在向岸上的人们述说什么,总之,绝对是舞蹈语言!咆哮着的江水声是最激扬最厚重最具有震撼力最具穿透力的伴乐,如果细细品味,乐器里有无数个大鼓小鼓大锣铜镲铜钹等打击乐器!

    脱裤男拍拍白秋的肩说,那高个子可能就是邓家老太爷的重孙女,在解放军艺术学院读书,毕业刚回家,领导说她已经分配到成都军区战旗歌舞团,马上就要去上班。我是涪阳县人武部的,就是这个原因,我到这里协助抗洪救人。

    有劲使不上!白秋想离开这里,今天必须赶到涪阳!再想方设法回平县,回五沟!

    忽然,拉船的人们停住了脚步,远处江水里那一孤单的有立体感的黑团歪了,被拉扯得平平的,像一张黑褐色的纸,在黄汤里浪了几下,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连短促的呼叫声求救声白秋都没有听见,瞬间有几根黑色的木料冒出水面,向下游飘去。

    江面上没有留下“小青蛙”的一点点踪迹,哪怕是一件衣服或者一条裤子!

    宽宽的涪江,波涛汹涌的涪江,瞬间像巨大魔兽,吞噬了这十几个老老少少。这可怜的老们少们,他们像先走一步的同路客那样,默不吱声,没有一点儿反抗。

    拉船的人甩掉肩上的纤绳,不拉了。

    渡船马上调了头。

    岸上很多人踏脚捶胸,仰天哭嚎。

    很多人用拳头捶打稀软的山土。

    有两三个人跳进江水里。

    船上的人也迅速跳到河里,向岸上游。小渡船像干透的柳叶,十分轻盈,在黄浪里飘了几下,浪子打来,一侧身,也不见了。

    白秋身体颤抖起来,张大着嘴,呆呆地,滞滞地,看着涪江。

    白秋抖了几下脸上的雨水或泪水,身前,翻滚的浪涛里有一条黑白相间的庞然大物一晃而过,那是一条牛,有可能是一条奶牛,身后是一根连根拔起的大树,树根盘错,树干足足有洗澡盆那么粗,大树周围簇拥着许多快要抽穗的秧苗,已经成熟的玉米,长长藤茎的红苕。身后,山坡上仍然是不断流淌翻滚的山水以及呼天抢地的男人女人。

    白秋问涪江:“平时你那么温温顺顺,今天你怎么这么暴戾无情!”

    脱裤男扯起白秋,哭丧着脸:“老弟,你走吧,再哭都没用。上去转过山嘴,就是到涪阳的公路。”

    一直到他离开河边,他想问的,也没有回答。他的心告诉他:在我们生命的多维空间里,大自然是多么的神圣、强大,貌似聪敏的人类,是多么的渺小!

    龙门山人曰:

    书生无意留英名,偶遇难者自奋身。

    假若与水东流去,不听涪江崆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