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一度的中考时间。教育局安排各股室站办等教育职能部门负责人到各考点督考，名曰“巡视员”，白秋被安排到秀河学区。

    秀河学区教育办主任王琦原是秀河中学老资格校长，而秀河中学，是解放前平县国民第二中学，六二年实行大调整时，秀河中学因其办学历史悠久而仍然保留的唯一的乡镇完全高中。这几年由于农村生源紧缩、高中招生计划减少等原因，秀河高中班停办，高中生全进了县中学，王琦任了秀河学区教育办主任。白秋想，秀河虽然远点，但主任有威望，能干，自己则可轻松轻松。

    每年这样的中考，实质上是“三合一”考试。其一，初中毕业考试；其二，普通高中招生考试；其三，中专及中师招生的初选。最近一两年，由于就业政策的调整，中专中师初选考试权重有所淡化，但哪一样考试，对学生、家长、初三教师、学校也还十分重要。七月十一日下午，教育办通知各校领队、监考教师、初三班主任、任课教师等一律参加中考考务工作会议。在会上，按县招办统一制定的会议程序，秀河镇分管教育的党委副书记讲了一大堆希望和祝愿的话，王琦主任眯着眼抽烟，双眼既不正视会场也没有离开会场，待书记讲话结束，就该王琦主任讲话了，会场里一下子十分安静，大家都知道，其他每个人的讲话可以不听，他王主任的讲话不听不可以，他的讲话就是秀河教育的最高指示，无半点可商量调和余地。相反，前面领导的讲话没有记清楚并无多大妨害。

    他说：“县招办发有《中考指南》，各位仔细阅读你的职责，记清楚时间和做事程序，做好了，是你的职责，该做。做错了，按那上面说的处理！”

    他只有这几句话。

    白秋按县上会议统一要求，就食品安全、交通安全、饮水安全、校际之间学生的关系，试卷保管、装订等讲了统一而又具体的要求。公安、防疫卫生、工商个协等部门讲完话，散会了。

    中考工作一切紧张有序，一切平平安安。第三天下午，最后一堂考试已经进行，电话声急，县招办打来的。电话里县招办主任语气紧张而急促：“县政府办通知，下午五点到七点，县内各乡镇有大到暴雨，并伴有短时狂风和雷电冰雹，该时段正是考生返校时间，各考场主任，要因地制宜，逐校落实行之有效的安全措施和职责严厉分明的安全责任人，确保每一位考生和教师的各种安全！”

    接了电话，王琦主任迅速召开考场领导小组会议，传达县招办电话会议精神，并针对各个学校的交通路线、可能出现的问题，校长、班主任职责，作了明确要求，大家要绷紧弦，站好岗，不出事。王主任最后说：“考试时间终结后，各校务必在三分钟内集合，整理好队列，四点四十分，学生必须全部离开秀河，确保大风暴雨冰雹来时学生已经基本回到本校！”

    4:30分，考试时间终结铃声响过，广播里通知：“各学校领队、考务工作人员和各位考生注意，从考试时间结束铃声算起，所有考生和毕业班领队、学校领导，三分钟之内到操场集好合，整好队，考场领导有重要的讲话。不得延误！其他考务人员仍然坚守工作岗位，履职尽责。”

    教学楼下许多个口哨响成一片，吆喝声催促声此起彼伏，各校校长毕业班班主任尽显其能，谁都不敢在王主任集合时落后，如果那样将是非常的狼狈！

    整个秀河考场一千多初中毕业生，都集中在秀河中学第一教学楼。教学楼共五层，四十个考室，只有一个梯道，非常便于考场纪律维护，特别是考生中途进厕所的跟踪监视问题容易解决。考生的考室座位号是打乱学校顺序蛇形编排的，同一个考室有全学区九所初中的学生。铃声就是命令！楼上的学生急忙往操场跑，一楼的本校考生要回到自己的教室拿自己的学具杂物，梯道挤成一团。五楼四楼三楼下楼的学生全集中到二楼梯道和一、二楼之间转道间，一楼要上楼的同学也挤进那梯段，操场上的领导老师不知情，拼命吹口哨，转道间上上下下的人越来越多，梯道越来越挤，“哗啦”一声，二楼下行梯道木制扶手断裂，铁条护栏迅速弯曲变形！梯道上的学生倒向一边，砸下一楼去了！

    通往二楼的梯道和和一楼地面上，男男女女学生叠成人垛：有的侧身，有仰面朝上。

    “不好！”操场上老师领导惊呼起来，学生的哭声，老师的呵斥声混在一起，有人大声命令二楼以上考生退回三楼四楼五楼！也有老师情急之中在一楼梯道口把考生一个个往外拉，操场上有很多人，但上不得上，有力帮不着。

    白秋在操场上看得清楚，拼命下达各种指令，但是学生出了考室，只听本校校长班主任任课教师的指令，没有人去理会白秋这个县上人物。

    王主任向教学楼三楼四楼五楼的师生挥舞拳头，吼着要学生退回去，白秋对王主任说：“情况严重得很！肯定有很多学生受伤！你去打电话，第一时间向上级报告情况，并联系派出所、医院、急救车辆，我到广播室指挥。”

    满头大汗满面通红急得要哭的王主任点了头。

    喇叭响了。白秋一字一句的命令：“紧急通知！各考室监考老师A，负责本考室试卷清点和试卷管护！监考老师B按以下指令指挥学生！在二、三、四、五楼阳台、梯道的二、三、四、五楼各考室考生退回到本考室！一楼梯道外的考生退出梯道口二十米！操场里的校长、主任、班主任在操场召集本校学生！秀河初中校长在一楼楼梯口指挥本校教师救护所有考生！并把伤者立即送学校大门处！各校派人在校门处清点本校受伤学生并做好登记！后勤保卫人员把好校门，阻止外来人员进入考场！其他考务人员坚守岗位！”

    “紧急通知！各考室监考老师A，负责本考室试卷清点和试卷管护！监考老师B……”

    白秋擦了汗，喘着气，再一次重复。听到考场办公室口令，秩序逐渐好了一些，一楼和已经到了操场的学生到本校领导老师那里集中了，受伤学生一个个被老师和大个子学生送到校门口。

    秀河镇开往县城的客车来了，场镇的有关人员无关人员都来了，校门口挤得车子不能动弹。派出所干警到了场，指挥疏散车辆人群。有人强行往校内冲，有人往车上挤，也有人大闹大骂，更有人要翻围墙进学校。

    县招办接到王主任报告，立即上报县委政府，县政府立即通知平县人民医院做好抢救准备，通知公安局、交通局、卫生局等部门按各自职责做好应急工作。

    白秋从广播室跑到操场，和王主任简单梳理了几句，白秋回到广播室发了通知：“试卷收发、装订人员按考室序号仔细清点试卷份数，严格按规矩装订装袋封签。试卷保管人员妥善管理试卷，各校分班清理考生，各校考生有一人去向不清不明，该校师生不能离开考场！”

    学校内到处都是跑来跑去的老师和考生，校门四周人头攒动，有的看热闹，有的哭着跑着寻找参考子女或亲戚的参考子女。

    楼道内考生疏散完毕。各校未伤考生都到各校指定区域集中。

    白秋急忙来到试卷装订室，对每一考室试卷情况一一过问，幸无差错！

    县教育局领导到了。

    县公安局几十个警察来了，学校大门、街道要道口，到处都是全副武装的警察身影。

    县委、县政府和其他相关职能部门领导也到了秀河中学考场。

    县委副书记把各部门一把手喊到操场一角，作了四条明晰指示：“一、卫生系统要不惜一切代价救治考生。轻伤学生暂在秀河卫生院治疗，重伤及伤情不明学生立即送县医院。二、认真核实最后一堂考试试卷情况，情况要严格保密，若有严重问题，经县委县政府县招委集体讨论后，再报告市委市政府市招委。三、公安局注意在秀河场镇、秀河中学、秀河卫生院等处警力布防，确保大局稳定，不因此引发政治事件。四、各校百分之百地弄清每一个考生情况后，留人看护受伤考生，并落实受伤考生生活。各校领队和老师，要把未伤考生安全带回学校，各校要分人负责做好受伤考生及家长思想工作，不能因此冲击学校、政府、医院，更不能有人暗中联络，聚众闹事！”

    县上领导没有批评任何人，副县长、宣传部长、公安局长、教育局长、卫生局长等到秀河医院一一了解情况，又作了些指示。

    有好事者根据电视节目公开的电话号码，打电话到省电视台著名时政节目“天天十分”栏目组，第二天省电视台著名时政节目记者杜一兵来到秀河，记者到了秀河卫生院、平县人民医院取了些镜头，找人访谈并摄像录音，还专门采访了平县招生委员会主任、县人民政府张副县长，弄得平县上上下下很是被动。

    这次秀河中考安全事件，前后有三十三人送平县人民医院住院救治；有十余人在秀河卫生院住院治疗；有二十几人在秀河卫生院进行简单处理后离院。送县医院治疗时间最长的五个考生，系严重锁、肋、手、足骨折，或胸腔、颅内积血积液，住院二、三十天不等出院回家静养。

    所幸的是，一、当天并没有下大雨暴雨，更无冰雹来袭，只是吹了一阵大风，落了一些雨点，地面都没有打湿，所谓的灾害性气候没有对考生安全造成影响；二、中考试卷生卷合一，未酿大错。平县县委县政府县招委没有报告上级，因为没有构成国家级考试重大事故，只是作为学校普通安全事故处理。

    县纪委、监察局会同教育、安全、建设等职能部门人员组成联合调查组，几次到秀河中学现场调查取证，第二次调查时通知了白秋参加，白秋被分配在学生组，他和纪委一位副书记专门找学生座谈，他到了秀河卫生院、县人民医院，还到了七八个已经回到家的初三毕业生家里，认真听取了他们对当天情况的回忆和对这件事的看法。

    到七月底，处理意见出来了：一、考场副主任秀河教育办主任王琦同志，指令盲目武断，规定集合时间过于仓促，造成梯道考生拥挤。二、教学楼建筑设计严重失误，梯道数量、面积严重不足。鉴于此，给予秀河考场副主任、秀河教育主任办王琦同志党内严重警告、行政记大过处分，建议撤销王琦同志秀河学区教育办主任职务。给予考场副主任、秀河中学校长党内警告、行政记过处分。受伤考生产生的所有医疗、护理、生活、交通等费用，由考生所在学校负责。

    星期六晚上，白秋在赵主任家里喝酒，酒后亢奋的赵主任对白秋说：“处变不惊，临乱不慌，难能可贵。白老弟，你知道为什么调查组二进秀河要叫你参加？调查组一进秀河前，有人对县委副书记说，县上巡视员在干啥？县上巡视员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第一次调查回来后，县纪委、监察局、教育局领导认为：秀河事件中，教研室白副主任履行了不可或缺的巡视督察职责，现场处置及时，指挥得当，抓住了学生疏散和试卷管理两个关键点，对控制事态发展，减少损失起到了重要作用。作为县督考，你督考的地方出了安全事故，你也不能两袖清风，考场安全事故不能让考场主责领导把责任全部承担！所以第二次喊你参加调查。白老弟，你都是当事人，你能调查谁？实际上领导很聪明，一是承认你在事件上的表现，二是激发你这个有妇人之仁的知识分子对受伤学生的同情心，刺激你内心反省和自责，为有些事情的结果，有一定的心理预期和准备。贤弟呀贤弟，白秋呀白秋，你虽躲过一劫，却错失良机，你是：

    事故知时节，

    到时乃发生，

    随风潜秀河，

    整你细无声！

    贤弟，你没有当官的命！”

    白秋说：“你那是什么歪诗，把一个好端端的意境舒畅的好诗，篡改得悲悲愤愤，听起来不舒服。”

    白秋不在意自己升官不升官，他很为王琦主任惋惜了又惋惜！一个兢兢业业的曾经的老高中校长，任劳任怨，桃李满天下，五十几岁还背上了处分下了课，据说按规定，要降工资，影响年度考核，要影响下一次工资晋级。但又想，县上调查组结论也还公正客观，并无文过饰非夸大其词。

    教育局大会小会都讲秀河中考事件，领导告之再再：中小学领导要谦恭谨慎，戒骄戒躁，工作作风要细密，要绷紧安全工作这根弦，却从未有人对白秋的表现给予表扬或肯定，哪怕是领导微笑着给白秋一个赞许的点头，都没有！

    暑假中，平县教育系统干部调整工作很快结束。秦秋很仗义，晚上他侄儿给他祝寿，席间透风与舅舅，领导认为他舅舅原是涪阳教育学院教师，回平县高中，教学工作也还有可圈可点处，要提拔到教育局任副局长。秦秋问，白秋呢？侄儿说，晓得你两个在川中情同手足，我问了部长，部长说，教研室赵主任年龄到点了，还有五沟也缺校长，这两个职务都可以，主要原因是：秀河事件，白副主任是当事人，这个时候提任他，有些不合适。

    秦秋认为，组织上对白秋太不公道，喝完酒马上跑到白秋寝室里给白秋通了风。

    白秋倒无什么个人怨尤，他心里老老实实为回五沟还是在教研室任主任辗转反侧。他起床，摸出一枚五分硬币，口中小声说：天地可鉴，神灵有验。如果国徽一面在上，回五沟，数字一面在上，就留县城。

    他抛了硬币，硬币碰上楼板，不知道硬币落在什么地方，害得他找了好一阵都没有找着。

    龙门山人曰：

    官场虎狼地，书生亦羔羊。

    跌宕人生事，无过也痍伤。